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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诚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终不可以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县,存者犹在目也。其沿之以设,若城步、天柱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获平定,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乱,孰得孰失;征诸事,问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为清议,弗能夺也。虽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哲宗一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此势之必然者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顺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与天争,久矣。天未然而争之,其害易见;天将然而犹与之争,其害难知。争天以求盈,虽理之所可,而必过乎其数。过乎理之数,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君子审乎重以向轻者之必渐以消也,为天下乐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夫天之将然矣,而犹作气以愤兴,若旦夕之不容待,何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审于生民涂炭之极,察其数之将消,居贞以俟,徐起而顺众志以图成。汤之革夏,武、周之胜殷,率此道也。况其非革命改制之时乎?
汉武帝锐意有为,而繁苛之政兴,开边牟利,淫刑崇侈,进群小以荼苦其民,势甚盛而不可扑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馁,驰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浃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罢兵息役,弛刑缓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图已改矣。其未能尽革以复文、景之治者,霍光辅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渐衰之势,待其自不可行而报罢。于是而武帝之虔刘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无他,唯持之以心,应之以理,一顺民志,而天下不见德,大臣不居功,顺天以承佑。承天之佑者,自无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终,盖类是矣。当其始也,开边之志,聚财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决也。王安石乘之以进,三司条例使一设,而震动天下以从其所欲。于是而两朝顾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尽言;通国敢言之士,但一鸣而即逢贬窜;群小揣意指而进者,喧不可息也。此势之极重者也,然而固且轻矣。安石之所执以必为者,为之而无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难废矣;青苗之收息无几,而逋欠积矣;保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废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彻乎上听矣。高遵裕之败,死尸盈野,弃甲齐山,而天子且为之痛哭矣。安石则不肖之子挠之于内,反面之党讼之于廷,神宗亦不复以心膂相信。邓绾、吕嘉问且婴显罚,王安礼纠兄之过,而亟进升庸。手实、方田,自安石创者,皆自神宗而报罢矣。使神宗有汉武之年,其崩不速,则轮台之诏,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谏。盖否极而倾,天之所必动,无待人也。几已见矣,势已移矣。则哲宗立,众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虑,抑其怒张之气以莅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无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为之修,弛而弗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叶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陨矣。而诸君子积怒气以临之,弗能须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论古先圣哲之调元气而养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毙而斗之不已,牛乃力尽而死。安石既退,吕惠卿与离叛而两穷。吕申公、司马温公以洎孙固、吴充,渐起而居政地。彼蔡确、章惇、王圭、曾布之流,无安石博闻强识之学、食淡衣粗之节,岂元佑诸公之劲敌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两立之权,而欲自居于畸重,则昔之重在彼者轻,而今之重在诸公者,能长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与天争,而天且去之矣,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势之顺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无此虑。“天非不祚宋也,谋国者失之于天,而欲强之于人以居功而树德者为之也。
二毕仲游之告温公曰:”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钱粟,一归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财,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于古今之治体矣。温公为之耸动而不能从。不能从者,为政之通病也,温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废实,二曰防弊而启愚,三曰术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无,大臣不问钱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为天子惜,于是讳言会计,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说之义,而蒙之以为名也。不言有无者,非禁使勿知之谓也。不于有而言无以求其溢,不于无而计有以妄为经营。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内,不当言无也。不问钱谷者,非听上之糜之,任下之隐之,而徒以自标高致也。出入有恒,举其大要,业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问其铢累也。若乃宾宾然若将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为天子、可以为大臣乎?自矜高洁之名,而忘立国之本,此之谓惜名而废实。习以为尚,而贤者误以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