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其在当日也,非无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国是,若韩、富、文、吕诸公者,居辅弼之任,而持之不坚,断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询、曾致尧,王子明之抑王钦若、陈彭年,识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洁身引退,倒授其权于新进之庶僚,人已轻而言抑琐,不足耸人主之听,只以益安石之横。且徒使才气有裨之士,挫折沉沦,不为国用;而驱天下干禄者,惩其覆轨,望风遥附,以群陷于邪。诸公过矣,而韩公尤有责焉。躬任两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帘,斥权奄以独断,德威树立,亘绝古今。神宗有营利之心,安石挟申、商之术,发乎微已成乎着,正其恩怨死生独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琐琐者,何当荣辱,而引身遽退,虚端揆以待安石之纵横哉?韩公尤过矣!虽然,抑非公之过也。望之已隆,权之已重,专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则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权有不敢执,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争鸣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责也。斥曾公亮之奸,讼韩公之忠,以觉悟神宗安韩公者,文、富二公之责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无独立之操;富抑以顾命不与,怀同堂之忌;睨韩公之远引,而隐忍忘言。及安石之狂兴,而姑为缓颊,下与小臣固争绪论,不得,则乞身休老,而自诩不污,亦将何以质先皇而谢当世之士民乎?韩公一去,而无可为矣。白日隐而繁星荧,嘒彼之光,固不能与妖孛竞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银、夏之情,起仁宗之积弛,宋犹未敝,非不可图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冲之道。而筹之不素,问之莫能酬答,然且怀私以听韩公之谢政,安得谓宋有人哉?无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无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张;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马、范、吕诸公强挽已发之矢而还入于彀,宜其难已。然则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无人者,无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岂至此乎?
八论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废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无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废言,而顾可以废功乎?论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谓之非,凡功皆谓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无能易,犹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乱天下者。“此之谓”不思其反“。以责小人,小人恶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诃诮而诃诮之;小人之不服,非无其理也,而又恶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无待辨者。其请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无待辩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闲,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惇之事不终,而麻阳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为梗。近蛮之民,躯命、妻子、牛马、粟麦莫能自保。则惇之为功为罪,昭然不昧,胡为乐称人之恶,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义论之,则其为功不仅此而已也。语曰:”王者不治夷狄。“谓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辽海而东,天有殊气,地有殊理,人有殊质,物有殊产,各生其所生,养其所养,君长其君长,部落其部落,彼无我侵,我无彼虞,各安其纪而不相渎耳。若夫九州之内,负山阻壑之族,其中为夏者,其外为夷,其外为夏者,其中又为夷,互相襟带,而隔之绝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无可治,而非不当治也。然且不治,则又奚贵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别人于禽兽,而使贵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导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于禽兽,而掊削诛杀,无闲于亲疏,仁人固弗忍也。则诛其长,平其地,受成赋于国,涤其腥秽,被以衣冠,渐之摩之,俾诗、书、礼、乐之泽兴焉。于是而忠孝廉节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气以生,夫岂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内者,人也。惟然,而取蛮夷之土,分立郡县,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内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万国,皆冠带之国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于是而山之陬,水之滨,其君长负固岸立而不与于朝会,因异服异制以趋苟简。至春秋时,莒、杞皆神明之裔,为周之藩臣,而自沦于夷。则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陆浑之戎,民皆中国之民,君皆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于非类耳。昭苏而衅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国既灭,归于侯服,永为文教之邦,而彝伦攸叙。故春秋特书以大其功。岂云王者不治,而任其为梗于中区乎?永嘉之后,义阳有蛮夷号,仇池有戎名,迨及荡平,皆与汴、雒、丰、镐无异矣。然则辰、沅、澧、靖之山谷,负险阻兵者,岂独非汉、唐政教敷施之善地与?出之泥滓,登之云逵,虽有诛戮,仁人之所不讳。而劳我士马,费我刍粮,皆以保艾我与相接壤之妇子。劳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职也。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