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杰,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枝百代,傅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盛,四十余年,风行万里,感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后患。
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宇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内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
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灭,为天下笑。深可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寝正,四维绝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
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理,德之上也。
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侈靡,因其基以广之,因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思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
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乱易乱,与乱同道,莫可则也,后嗣何观,则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则灾害必下,而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终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后,隆七百之祚,贻厥孙谋,传之万世,难得易失,不可念哉!
议论证据今古,独深切喜往复,而以俪偶出纵横,辞意铿訇,饶有西汉贾生《过秦》,贾山《至言》之风焉。
其他如《论时政第二疏》、《为李密檄荥阳守郇王庆文》,尽有俪辞;而铿訇之气,感慨之意,腾跃篇章;盖战国苏张之枝流,而非南朝徐庾之嗣响也。当时荏平马周,亦工书疏;以为中郎将常何草奏陈便宜;太宗赏异,授监察御史,累进中书令;而有机辨,能敷奏。中书侍郎岑文本称其如苏张终贾,谓”援引事类,扬榷古今,听之靡靡,令人忘倦。”观周《上太宗疏》、《陈时政疏》,轩豁洞爽,特以讦直出妩媚,与魏征同一机杼;惟周则辞益坦迤,而魏征不免雕藻耳!古文之作,此其先路也。征以李密旧臣,显仕于唐;而其为《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也,歌咏功德,不加贬绝;匪惟推崇故主,抑亦深见卓识!昔太史公为《项羽本纪》,“非战之罪,天也”为一篇结穴;既以天命攸归致颂汉高;又以“非战之罪”斡旋项王;两不相碍,语妙天下。
而征此志,暗袭其意,特为俪体,抒以盛藻,抑扬爽朗,健笔凌云,殊旷代之高手矣。
魏征诗文,虽富有才气,而未脱缛丽。惟绛州王绩,词义疏旷,文体省静,其源一出陶渊明;力湔南朝俳偶缛肤之习,庶几所谓笃意真古者。
绩,字无功,王通之弟;而天性真率,不随通聚徒讲学,献策干进。隋末,授秘书省正字,出为六合丞。嗜酒不任事。
入唐,以前官待诏门下省。时太乐署史焦革家善酿,绩求为丞。革死,弃官归东皋,着书;传有《东皋子集》三卷。
其中《醉乡记》,为韩愈、苏轼所诵说,而遒宕为一集之冠。辞曰:
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
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
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昔者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杳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
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壶之献,因姑射神人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
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升其糟丘,阶级千仞,南向而望,卒不见醉乡。武王得志于民,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五齐,拓土七千里,仅与醉乡达焉。三十年,刑措不用。
下逮幽厉,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爱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嗟乎!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余将游焉,故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