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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这一关过去了,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弊病。但是,他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卖出去的。他们不答应。老人的脸已气紫,可是还耐着性儿对付他们。他把流水账拿出来,请他们过目,甚至于把那点钱也拿出来:”这不是?原封没动,五块一角钱!“不行,不行!他们不能承认这笔账!这一案还没了结,他们又发现了”弊病“。为什么有一些货物定价特别低呢?他们调出旧账来:”是呀,你定的价钱,比收货时候的价钱还低呀!怎回事?“天佑的胡子嘴颤动起来。嗓子里噎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这是些旧货,不大能卖出去,所以……“不行,不行!这分明是有意捣乱,作生意还有愿意赔钱的么?”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老人强挤出一点笑来。”改?那还算官事?“”那怎么办呢?“老人的头疼得象要裂开。”你看怎么办呢?“老人象一条野狗,被人们堵在墙角上,乱棍齐下。
大伙计过来,向大家敬烟献茶,而后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递钱!“老人含着泪,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自动的认罚,递过五十块钱去。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收钱,直到又添了十块,才停止了客气。
他们走后,天佑坐在椅子上,只剩了哆嗦。在军阀内战的时代,他经过许多不近情理的事。但是,那时候总是由商会出头,按户摊派,他既可以根据商会的通知报账,又不直接的受军人的辱骂。今天,他既被他们叫作奸商,而且拿出没法报账的钱。他一方面受了污辱与敲诈,还没脸对任何人说。没有生意,铺子本就赔钱,怎好再白白的丢六十块呢?
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想回家去看看。心中的委屈不好对别人说,还不可以对自己的父亲,妻,儿子,说么?他离开了铺子。可是,只走了几步,他又打了转身。算了吧,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何必去教家里的人也跟着难过呢。回到铺中,他把没有上过几回身的,皮板并不十分整齐的,狐皮袍找了出来。是的,这件袍子还没穿过多少次,一来因为他是作生意的,不能穿得太阔气了,二来因为上边还有老父亲,他不便自居年高,随便穿上狐皮——虽然这是件皮板并不十分整齐值钱的狐皮袍。拿出来,他交给了大伙计:”你去给我卖了吧!皮子并不怎么出色,可还没上过几次身儿;面子是真正的大缎子。“”眼看就很冷了,怎么倒卖皮的呢?“大伙计问。”我不爱穿它!放着也是放着,何不换几个钱用?乘着正要冷,也许能多卖几个钱。“”卖多少呢?“”瞧着办,瞧着办!五六十块就行!一买一卖,出入很大;要卖东西就别想买的时候值多少钱,是不是?“天佑始终不告诉大伙计,他为什么要卖皮袍。
大伙计跑了半天,四十五块是他得到的最高价钱。”就四十五吧,卖!“天佑非常的坚决。
四十五块而外,又东拼西凑的弄来十五块,他把六十元还给柜上。他可以不穿皮袍,而不能教柜上白赔六十块。他应当,他想,受这个惩罚;谁教自己没有时运,生在这个倒霉的时代呢。时运虽然不好,他可是必须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他不能毫不负责的给铺子乱赔钱。
又过了几天,他得到了日本人给他定的物价表。老人细心的,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看完了,他一声没出,戴上帽头,走了出去,他出了平则门①。城里仿佛已经没法呼吸,他必须找个空旷的地方去呼吸,去思索。日本人所定的物价都不列成本的三分之二,而且绝对不许更改;有擅自更改的,以抬高物价,扰乱治安论,枪毙!
护城河里新放的水,预备着西北风到了,冻成坚冰,好打冰储藏起来。水流得相当的快,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凌。岸上与别处的树木已脱尽了叶子,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远去。淡淡的西山,已不象夏天雨后那么深蓝,也不象春秋佳日那么爽朗,而是有点发白,好象怕冷似的。阳光很好,可是没有多少热力,连树影人影都那么淡淡的,枯小的,象是被月光照射出来的。老人看一眼远山,看一眼河水,深深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