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当然不信任鬼子票儿!”
“对!我也那么想,所以就没再催她换。我还想,大概外婆手里有钱也不会很多,换不换的也许没多大关系。后来,换钱的风声越来越紧了,我才又催问了一声。外婆告诉我:昨天她在门外买了一个乡下人的五斤小米,那个人低声的说,他要法币。外婆的法币就更不肯出手啦。前两天,白巡长来巡逻,站在门口,和外婆瞎扯,外婆才知道换票子的日期已经过了,再花法币就圈禁一年。外婆哭了一夜。她一共有一千元啊,都是一元的单张,新的,交通银行的!她有一千!可是她一元也没有了!丢了钱,她敢骂日本鬼子了,她口口声声要去和小鬼子拚命!外婆这么一来,我可就走不了啦。那点钱是外婆的全份儿财产,也是她的棺材本儿。丢了那点钱,我们娘儿俩的三顿饭马上成问题!你看怎么办呢?我不能再说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设法养活外婆,她把我拉扯这么大,这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祁先生?”长顺的眼角有两颗很亮的泪珠,鼻子上出着汗,搓着手等瑞宣回答。瑞宣立了起来,在屋中慢慢的走。在长顺的一片话里,他看见了自己。家和孝道把他,和长顺,拴在了小羊圈。国家在呼唤他们,可是他们只能装聋。他准知道,年轻人不走,并救不活老人,或者还得与老人们同归于尽。可是,他没有跺脚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劝长顺狠心的出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长叹了一声,而后对长顺说:“把那一千元交给熟识的山东人或山西人,他们带走,带到没有沦陷的地方,一元还是一元。当然,他们不能一元当一元的换给你,可是吃点亏,总比都白扔了好。”“对!对!”长顺已不再低着头,而把眼盯住瑞宣的脸,好象瑞宣的每一句话都是福音似的。“我认识天福斋的杨掌柜,他是山东人!行!他一定能帮这点忙!祁先生,我去干什么好呢?”
瑞宣想不起什么是长顺的合适的营业。“想一想再说吧,长顺!”
“对!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着!”长顺把鼻子上的汗都擦去,立了起来。立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耻笑我不敢走吧?”
瑞宣惨笑了一下。“咱们都是一路货!”
“什么?”长顺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没关系!”瑞宣不愿去解释。“咱们明天见!劝外婆别着急!”
长顺走后,外边落起小雨来。听着雨声,瑞宣一夜没有睡熟。
长顺的事还没能在瑞宣心里消逝,陈野求忽然的来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当的整齐,可是脸色比瑞宣所记得的更绿了。到屋里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并得紧紧的。几次他要说话,几次都把嘴唇刚张开就又闭紧。瑞宣注意到,当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时候,他的手是微颤着的。
“近来还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话。野求的眼开始转动,微笑了一下:“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说完,他又不出声了。他仿佛是很愿用他的聪明,说几句漂亮的话,可是心中的惭愧与不安又不允许他随便的说。他只好楞起来。楞了半天,他好象费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与不安的话提出来:“瑞宣兄!你近来看见默吟没有?”按道理说,他比瑞宣长一辈,可是他向来谦逊,所以客气的叫“瑞宣兄”。“有好几位朋友看见了他,我自己可没有遇见过;我到处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准备往外倾泻他的话:“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样!有两位画画儿的朋友都对我说,他们看见了他。”“在哪儿?”
“在图画展览会。他们展览作品,默吟去参观。瑞宣兄,你晓得我的姐丈自己也会画?”
瑞宣点了点头。
第2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