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田先生说到这里打住了,鼻孔里照旧喷着烟雾。与次郎说过,从这烟雾的喷出方式上可以察知先生的心情:浓密而笔直迸发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情绪达到了哲学最高峰之际;当和缓而又散乱地喷吐出来的时候,意味着心平气和,有时包含着冷嘲的内容;当烟圈在鼻下低徊,在口髭间萦绕的时候,是进入了冥想或者产生了诗的感兴。最可怕的是在鼻端盘旋不散,或者出现旋涡,这就意味着你将受到严厉的训斥。这些都是与次郎的说法,三四郎当然不以为然。但在这个当儿,他还是细心地观察着先生喷出的烟来。不过,他一直未看到与次郎所说的那种具有鲜明特点的烟雾,而只觉得各种各样的形状都具备一些。
三四郎一直诚惶诚恐地站在广田先生身旁,这时先生又开口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吧,佐佐木昨晚也深深地表示了歉意,所以今天又变得心情舒畅,象平时那样活蹦乱跳的了。不管私下里如何规劝他小心谨慎,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去兜售戏票,真拿他没办法呀!还是谈谈别的有趣的事吧。”
“嗯。”
“我刚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有趣的梦。你说怎么着,我竟突然梦见了生平只有一面之识的女子,简直象小说上写的故事一样。这个梦比报纸上的报道更叫人感到愉快呀。”
“哦,什么样的女子?”
“十二、三岁,长得很漂亮,脸上有颗黑痣。”
三四郎听说十二、三岁,有点失望了。
“是什么时候初会的呢?”
“二十年前。”
三四郎又是一惊。
“这个女子你还记得这般清楚呀!”
“这是梦,梦当然是清楚的了。因为是梦,所以出奇的好。我好象在大森林中散步,穿着那件褪色的西式夏装,戴着那顶旧帽。——当时我似乎在考虑一个难题。
宇宙的一切规律都是不变的,而受这种规律支配的宇宙的万物都必然发生着变化。
因此,这种规律肯定是存在于物外的。——醒来一想,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无聊,因为是在梦中,所以考虑得很认真。当我走过一片树林时,突然遇见那个女子。她没有走动,而是伫立在对面,一看,仍然是长着往昔那副面孔,穿着往昔那身衣裳,头发也是过去的发型,黑痣当然也是有的。总之,完全是我二十年前看到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女子。我对这女子说:‘你一点也没有变。’于是她对我说:‘你倒老多啦。’接着我又问她:‘你怎么会一点没有变呢?’她说:‘我最喜欢长着这副面容的那一年,穿着这身衣裳的那一月,按着这种发型的那一天。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了。’我问;‘那是什么时候?’她说:‘二十年前和你初会的时候。’我说:
‘我为啥竟这样老?连自已都觉得奇怪哩。’女子解释说:‘因为你总想比那个时候越来越美。’这时我对她说:‘你是画。’她对我说:‘你是诗。’”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三四郎问道。
“后来嘛,你就来了呀。”先生说。
“二十年前她见到您并非是梦,而是确有其事吗?”
“正因为有这回事,才显得有趣呀。”
“在哪儿见的面?”
先生的鼻孔又喷出了烟雾。他望着这烟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讲下去。
“颁布宪法那年是明治三十二年吧?当时文部大臣森有礼被害,你或许还不记事儿吧。今年你多大了?是的,这么说当时你还是个婴儿呢。那时我是高中学生,听说要去参加大臣的葬礼,大家都扛着枪去了。原以为要去墓地,结果不是。体操教师把队伍带到竹桥内这个地方,就分别排在路的两旁了。于是我们都站在那儿,目送着大臣的灵枢。名为送别,实际上等着看热闹、那天天气寒冷,我还记得很清楚哩。一动不动地站着,脚冻得生疼。旁边一个男子盯着我的鼻子连说:‘真红,真红。’不一会儿,送葬的人过来了,队伍真够长的。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冒着严寒打眼下静穆地走过去,车子上就有刚才说的那个小姑娘。现在要叫我回忆当时的场景,只觉得模模糊糊不很清晰了,唯独这个女子却还记得。不过,随着时光的过去,这记忆渐惭淡漠了,如今很少想起这件事来。今天梦见她之前,我简直把她忘记了。
第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