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田先生到书斋拿来一把小刀。三四郎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三个人吃起柿子来。先生一边吃,一边不断地同那个陌生人不住地谈论着地方中学的事:生活艰难,人事纷争,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上课之外还要兼任柔道师,一位教师买了木屐板子,鼻儿旧了再换新的,一直穿到无法再穿才罢休;这回既然辞了职,就不容易再找到工作了,不得已只得把妻子送回乡下去。——他们一直聊个没完。
三四郎一边吐着柿子核,一边打量着那人的脸,心中很不是滋昧。眼下的自己和这个汉子相比较,简直不象同一个人种。这汉子言谈之中,反复提起“真想再过一次学生生活”,“再没有学生生活更快乐无比的了”。三四郎每每听到这些话,就朦胧地意识到,自已的寿命也许只有二、三年了。他心事重重,就象同与次郎一块吃面条时的情绪一样。
广田先生又起身到书斋去了。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书,封面是红黑色的,书的边口被灰尘弄脏了。
“这就是上次提及的Hydriotaphin(《壶葬论》)①,无聊时就翻阅一下吧。”
①英国医生兼着作家托马斯·布朗(SirThomasBrowne1605—1682)所着。作品以古代骨壶的发掘为线索,设想了种种尸体处理的方法,文体庄重优美。
三四郎致谢后收下了这本书,书上的一句话映进他的眼里:“将寂寥的罂粟花频频撒落,在对人的记念上,不必询问是否值得永世不灭。”
先生安然地同那位柔道师交谈着:听听中学教师的情况,大家都深为同情,然而真正感到可怜的是他们自已。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现代的人都尊重事实,但同时又有一个习惯,容易把伴随事实而来的情操抛弃。世态紧迫,人们不能不将此抛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看看报纸就不难找到这类证据。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十条有九条是悲剧,但是我们无暇将这些悲剧当作真正的悲剧加以品味,仅仅作为事实报道谈谈罢了。我在自己订的报纸上,看到“死者十多人”这条标题,下面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地记载着当天非正常死亡的人员的年龄、户籍、死因,极为简洁、明了。还有一个“小偷预报”栏,什么样的小偷进入了哪个地区。把小偷都集中在一起,叫人一目了然,真是方便至极。一切事物都必须这样看。辞职也是如此。要知道,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是悲剧,但对他人来说,并没有多少痛切的感受。应该以这样的观点立身处世。
“不过,如能象先生这般优闲自适,倒是可以痛快地感受一些的。”那位柔道师认真地说。这时,广田先生和三四郎,以及说这话的汉子都一同笑了。三四郎看到那人久久不肯回去,便借了书从后门走出去了。
“在不朽的墓穴里长眠,在流传的事迹里永生,凭借不衰的英名为世人所景仰。
或则任其沧桑之变化,力图存于后世。——此乃昔人之愿望。此种愿望实现之时,人即在天国里了。但是,以真正的信仰之教法视之,此种愿望和此种满足皆虚无漂渺,形同乌有。所谓生,意思在于重归于我,所谓重归于我,既不属愿,也不属望。
呈现于虔诚信徒眼中的极明白的事实是:躺在圣徒伊纳赛特①的墓地,和躺在埃及的沙漠中一样。观常存之自身而喜说,则六尺之狭亦无异于阿道里艾纳斯之皇陵②。
应当觉悟:能成者则自然成矣。”
①似指罗马教皇Innocentius三世,他曾为强化教皇权力,收复失地作过努力,并派遣第四次十字军,建立了拉丁国。
②罗马皇帝PubliusAeliusHadrianus(76一138)的皇陵,是罗马古代建筑的代表之一。
这是《壶葬论》的最后一节。三四郎一边向白山方面漫步,一边阅读了这一段话。据广田先生说,这本书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这本着作又是这位名作家的名篇。广田说这段话的时候,笑着声明道:“这可不是我的观点呀。”确实,对三四郎来说,他也不明白这文章好在哪里。他只觉得句读混乱,措词别扭,语言晦涩,叫人读了简直象参观古寺一样摸不清头脑。如果用路程来衡量,光是读这一段就花了三、四百米远,而且还没有读懂。
三四郎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寂寥之感,仿佛奈良大佛寺的钟声,余音袅袅,微微震响着身在东京的自己的耳鼓一样。三四郎与其说从这一节文字获得了一些道理,不如说他对伴随这种道理产生的情绪更感兴趣。三四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生死问题。要是考虑起来,那一腔青春的热血仿佛太旺盛了。眼前的大火势若燃眉,这就是他真实的感受。三四郎接着便向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