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更,听得打门,是汪朝奉来。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起来摸得门开,撞了他一个“瓶口木香”,吐了满身。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上。到得四更醒来,却睡在吐的秽上,身子动弹不得,满身酒臭难闻,如何好去?
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哪得人来?牙齿咬得龁龁响。天明小厮说起,那寡妇又恼又笑,恼的是贪杯误事,笑的是没福消受。
那壁汪涵宇懊恼无及,托病酒卧床将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间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正走过堆货楼,只听得房门乱敲响,却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做梦中惊醒般道:“多谢!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辞,只不开。
那人去了,折身起来再到阁楼,轻轻爬将过去,悄悄摸到床前。妇人假作睡着,直到汪涵宇已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轻轻道:“什人?好大胆!”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搂住。正是:
蚨蝶穿花,鸳鸯浴水。轻勾玉臂,软温温暖映心脾,缓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个重开肉食店,狼(犭亢)主顾肯令轻回。一个乍入锦香丛,得占高枝自然恣采。旧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笔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教数载竹松心。
妇人还怕儿子知觉,不敢畅意。到天明,依旧爬了过去。
似此夜去明来,三月有余。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到临去时,也百般留恋,洒泪而别,约去三四个月便来。谁知汪涵宇回去,不提防诨家去收拾他行囊,见了这只女鞋,道他在外闝,将来砍得粉碎,大闹几场,不许出门。
朱寡妇守了半年。自古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吃了这野食,破了这羞脸,便也忍耐不住。又寻了几个短主顾,邻舍已自知觉。
那唐学究不知,把个女儿送入这龌龊人家。进门,怜她没娘的女儿,也着实爱惜她,管她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边都道:“朱寡妇有接脚的了。”那唐贵梅性格温柔、举止端雅、百说百随、极其孝顺,朱寡妇怎不喜她?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塌手歪,只做不晓,只做不见。寡妇情知理亏,又来收罗她,使不言语,并不把粗重用使她。屋后有一块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她在里浇植、闲玩。到了十六岁,两下都已长成。此时唐学究已殁,自接了几个亲眷与她合卺。真好一对少年夫妻:
绿鬓妖娆女,朱颜俊逸郎。
池间双菡萏,波泛两鸳鸯。
两个做亲之后,绸缪恩爱,所不必言。
只是两三年前,朱寡妇因儿子碍眼,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亲在家,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心里也热,时时做把妖娆态度,与客人磕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读书人家,母亲出头露面做歇家,也不雅。
一日,对母亲道:“我想我亏母亲支撑,家事也饶裕了。但做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开了别样店,省得母亲劳碌。”
寡妇听了,怫然道:“你这饶裕是哪里来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着这生意另寻?想是媳妇怕辛苦,立这主意!”
那儿子只说声“不关她事”,就歇了。
自此,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自坐在中堂,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见有人躲避,便行叱骂。
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几年,托人经营,帐目不清,只得要来结帐,又值他孺人死了,没人阻拦,又到贵池。寡妇见了,满面堆下笑来。正在攀谈,贵梅拿茶出来与婆婆。见有人,便待缩脚。
那寡妇道:“这是汪朝奉,便见何妨?做什腔?”那汪涵宇抬头看,这妇人呵:
眉弯新月,鬓绾新云。樱桃口半粒丹砂,狐犀齿一行贝玉。铢衣怯重,停停一枝妖艳醉春风;桃靥笑开,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正是:
当垆来卓女,解佩有湘灵。
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头上直相到脚下,一双脚又小又直,比朱寡妇先时又好些。虽与寨妇对答,也没什心想。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两个仍行旧法。
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仔细听去,又似絮絮说话,甚是疑惑,次早问小厮:“昨日又到什人?”道是徽州汪朝奉。问住在哪厢下,道在厢楼上。朱颜只做望他,竟上楼。已早饭时候,还睡了才起。就在楼上叙了寒温,吃了杯茶。
一眼睃去,他堆行李的楼与母亲的楼只隔一板,就下了楼。又到自己楼上看:右首架梁上半边灰尘有寸许厚,半边似揩净的一般,一发是了。因说风沙大,要把楼上做顶格,母亲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上边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处都把板镶住。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只来寻贵梅出气。贵梅并不与丈夫说。丈夫恼时,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扬,也伤你的体面。”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