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道:“我们有甚么事有劳你啊?”亚白道:“我今天早上,见报红登着明天出口,有亚达公司皇后号巨舶,直放南洋群岛,因此替你们到公司里,购下两纸二等舱位船票,二位明天便好荣行了。”凤梧、复生不约而同的惊诧道:“票已买了吗?”亚白摸出两纸西文船票来道:“当然已买,你们快去收拾行李,今晚便要上船的。”复生道:“老哥,你未免太冒昧,不问问我们去买,我尚有未了之事,怎好一走就走。”凤梧也道:“明天我在日新里芸玉房间请客,请柬早已发出,教我怎好拆她的烂污。老哥真太马虎,不知两张船票化多少钱?”亚白道:“有限。每张一百七十元。”两人吓了一跳。复生道:“你老哥待朋友真太好了,一声不响,化三四百元,买下两纸船票,眼见又要牺牲了。你难道不见我们俩,被一个情字羁绊着么?我那把慧剑,弄得一时挥不下手,怎好立起身来便跑?你也太瞧不出颜色了,白丢掉三四百元,可惜不可惜。”亚白道:“我前天好像听你说,今番跳出情网了,我想你既跳出情网,要行便行。谁知你重复投入网中,那末三百多元,些些小事,丢就丢掉。”复生听得,很不忍心,夺下亚白手中两纸船票来道:“那也不容你白破钞,让我承认了吧。”细细一瞧,何尝是船票,原来两张工部局房捐票。当下大家拍手欢笑一阵。亚白道:“你们二位的情网,我早知是钢铁丝穿成,总也跳不出来,我肯和你们赌个东道,随你们哪一天南行,船票总是我会钞。”
复生道:“不必慷慨吧,你也明知我们去不成功,落得说句漂亮话。”凤梧道:“我倒不是这样。亚白你那东道,一定要输在我手里。我只要等星埠道南报馆回电来便走。现今有你买船票,使我心里一宽。只是到那时你不要食言而肥啊。”亚白道:“笑话。君子一言,好马一鞭。”复生道:“凤梧待回电是假的,回电凭你哪天来,你总走不成。只要芸玉一嫁,他立刻就跑。这句话,凤梧,你道我猜得对吗?”凤梧道:“好算知心之论。”复生又对亚白道:“那么你只要打听芸玉消息,每天到日新里望望芸玉一块牌子,假使不挂出来,你快替他买船票,决不会牺牲。”凤梧道:“此论极是。凤去台空以后,此行必不能免。”复生道:“她台空之后,你只凤,当然只好效鸟鹊之南飞。”亚白道:“现在凤梧的宗旨明白了,他叫做'待嫁',只是你复生呢?”复生道:“我本来是被动,此行恐终成话柄,除非等我娶了那人,生下儿子,送红蛋给你,我心愿已了,或者可以成行。”亚白笑道:“那么你的宗旨,叫做'守生'他待嫁总有一日待到,你守生怕赛冠芬不争气时,我一张船票,永远买不成。”
说得凤梧复生全笑了。亚白道:“现在横竖你们待嫁的待嫁,守生的守生,离开投荒天南时尚远,请你们定定心帮我忙,把百十副联句做成了罢。”凤梧道:“好,我的那篇归舟记,已完稿,替你做对联罢。”亚白当把花名册给他,吩咐他道:“有圈的已做就,没圈的非请你高才构思不可。”
凤梧见了那些牛鬼蛇神的芳名,也只有摇头不迭,好容易七拚八凑,两天功夫做成,当托一佛、牧牛两人,一副一副写上泥金联子,逐家分送,了此一桩心愿,按下不提。有事便长,无事便短,忽忽已过残年。那天十二月廿九大除夕,天不做美,落梅飘絮似的,平空下起大雪来。直到晚上,屋顶积雪三四寸,北风冽冽,冻鸟啾啾,马路上行人稀少,自来水龙头一个个用稻草缚着,慎防雪后冰冻。雪堆里一片红光,几个清道夫在那里扫雪。电灯明处,也好像惨澹无光。花丛中那天也不比平日热闹。家家灯昏门闭,阿姐倌人,大家回小房子度岁吃年夜饭去了。这时大新街四马路口,六路电车上跳下一个老妇,搀个少女,各人披件氅衣,冒着大雪,走进迎春坊来。那人便是奇侠楼家总管阿金娘,少女便是金大女儿银珠。两人上楼走进亭子间里,脱去氅衣,拍拍雪花,坐下一旁。小大姐爱珠,开电灯倒茶。阿金娘把两只热水袋,授给爱珠,叫她换换热水。又道:“今天房间里这样冷法,快去生个火盆来。”爱珠道:“炭也没有了,让我吃罢夜饭去买。寄妈,你夜饭吃么?”阿金娘道:“早已吃过。明天年初一,我特地来翻翻箱子,找件新衣服给阿囡着着。阿囡爷在下面么?”爱珠道:“在下面。”
说罢自去吃晚饭。阿金娘呷下一碗热茶,对银珠道:“阿囡,明天大年初一,你总要出出风头,打扮得漂亮一些。让我来找件衣你穿。”说着,在床底拖出一只广东皮箱来,摸出一串钥匙,找一个开了箱盖,打下电灯,吩咐银珠照着。银珠觉得一股樟脑气,直钻鼻孔。阿金娘揭开几张桑皮纸,把一件件新做的衣服统翻出来,给银珠试试尺寸身材。银珠喜不自胜,也顾不得天冷,卸下长棉袄,只穿一件短衫,一件小棉马甲,把花花绿绿,五色锦缎的皮衣棉衣逐件穿上身,往橱镜子里照了又照,觉得件件配身,称心适意。阿金娘又一件件叠好在箱内,留出一件同州板子的细滩皮旗袍,给银珠穿上,面子是淡红华丝葛的,银珠翻转拍了一拍,瞧瞧雪白的长毛,足有三四寸,穿上又轻又暖,在镜子里照照,越显得身子苗条,脸儿粉嫩,只快活得心花怒放。阿金娘又把新买一条丝围巾,替银珠围在颈里,放好箱子,对银珠端相一会,快活得眯花朵眼,拍拍银珠香肩道:“阿囡,你真像一尊观世音菩萨了。我寄娘费下一番心血,将来专靠你菩萨保佑,你别忘怀我啊。
明年的房屋一切,统统给你定妥好了,专待一开春,打点进场。那么你第一年挂牌子,初出马总要好好做些锋芒出来,跟你阿姐老七一样,房间里客人不断,那时候我寄娘睡梦里都要笑出来了。你现在一切工架,已是不差,一张嘴还欠圆活一点。因为你做小先生,更加要圆活,否则大少爷难为了许多钱,瞧些甚么颜色呢?天下世界,千穿万穿,马屁弗穿。老话说得好,打杀人,要偿命,骗杀人弗偿命。你对付客人,专靠一张花言巧语的嘴,随便甚么,顺着客人便是。客人欢喜搂搂,也不好十分认真,惹动气客人。你只要打定主意,店底货弗卖好了。”银珠问道:“寄妈,啥叫店底货介?”阿金娘笑道:“吃我们这碗饭,有句门槛里话,叫做'卖嘴弗卖身',我说的店底货,就是说你的身体。”银珠道:“我的身体自然弗卖格,卖脱子末,爹爹姆妈叫啥人养呢?”
阿金娘道:“笨坯,你还没有弄明白哩。我说的卖身,不是真的把你身体卖给人,是说不要让客人想着你身体,老实话就是不要和客人要好睡在一个被窝里,随处当心,保守好爷娘传给你的一件宝贝。”银珠听得,红晕粉腮,手中只把围巾搓着。阿金娘索性畅畅快快叮嘱她道:“这件宝贝,就是你一生一世靠着他吃着不尽的一只金饭碗。只是现在做小先生,用不着他,只消靠上头两片嘴唇皮。便是将来用得着金饭碗时,也不好随处乱用,像叫化子讨饭一般,拿只饭碗伸进伸出,这样子就一钱不值了。只要在紧要关子上献一献宝,你越小气,人家越要来转你念头。上海地方做生意,不比北边,赚铜钱专靠搭架子,架子越辣,名气越红,不但小先生,便是点过大蜡烛以后,酱缸打碎,架子不好不搭。”银珠道:“啥叫点大蜡烛呢?”阿金娘道:“痴丫头,你真一点不懂甚么,这是生意上的规矩,小先生第一次留住夜客人,要点一对大蜡烛的。”银珠道:“那末对过老三房间里,小阿囡留了三四次客人,每次点大蜡烛格,真弗成子规矩哉。”阿金娘道:“这里面的过门节目,我现在用弗着告你,你别管她们,自己开了年,总要放些手段出来,做一户客人,赛如烧饭一样,稻草一把连把送进灶门,那锅水会得热,水沸起来时,你反要熄一熄火,等一回儿,要冷快再烧,那时一锅饭就熟了。
第8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