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兆道:“十点钟前,我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见他同冠芬两人,携手入内。”亚白道:“哦,那一定又在阳台之上了。我有急事,今天非找到他不成。我去拖他起来。”说着赶出门来,跳上包车,又到一苹香两旁一块块牌子上瞧到,没有姓言的。姑且上楼,四处巡视一周,不见复生人影。正想下楼,碰见一个熟悉的茶房,问他一讯,方知刚才已走。亚白心想,此时必返寓所,重复赶到复生家里,敲门上楼,只见复生正在洗手,把块药水肥皂,涂了再涂。原来复生寓所,除复生以外,只备一娘姨守门。复生的夫人在原籍,上海既以寡人资格独处,不免寡人疾发,要在风尘中物色一知己。
只是复生生性爽直,在妓院里勾勾搭搭,他嫌手续麻烦,所以只在游场物色。碰巧今晚在鸳鸯池畔邂逅一美,引到一苹香,成其美事之后,回到家里,正想洗手入睡,又见敲门进来一人,正是亚白。亚白问他道:“复生,你好,居然为元首宠幸,我已从你们行宫而来,调查得仔仔细细,你住的几号房间,你几时进宫,几时出宫,我可还得出你宝门。”复生笑道:“岂有此理,现在的冠芬,既身登九五之尊,宠幸者列屋而居,大家想一亲颜色为荣。像我这样穷措大,有此资格吗?你正在那里说梦话咧!"亚白道:“那末你一苹香到没到?既非元首,哪人是谁?我苦极苦极,找了你半天,现在找到了,开房间事,姑且慢慢盘驳你,你知道赵凤梧出了毛病吗?”
复生吓了一跳道:“出了甚么毛病呢?你快说给我听。”亚白道:“说来话长。他总不脱书痴习气,我说个大略你听听,速急和你去瞧他。”复生道:“究竟甚事呢?”亚白道:“他和日新里芸玉,本来苏小乡亲,一到上海,在北里萍水相逢之后,当然不免逾格爱好。这节工夫,芸玉日间在生意上,晚上总归私邸,和凤梧同宿同起,凤梧资用拮据,芸玉甘苦共尝,毫无怨言。不意被凤梧内务部知道了,大发雷霆,前天特地到上海来侦查,亏得香巢没有泄漏。赵大人终不免埋怨芸玉,芸玉冤无可泄,假意对他道:我们俩既不能相安一室,还是趁早分飞两处,免得你夫人前为难。
凤梧骤闻此语,如青天霹雳,逼着芸玉说,分飞到哪里去。芸玉本来有个湖南姓郑的盐运使,几次三番要把她宝扇迎归,因凤梧一片真情,不忍割舍,悬而未决,当下芸玉假说到湖南去。凤梧听得,信以为真,发狠起来,把芸玉项下悬一颗钮大的金质小鸡心扯下,对里面一张芸玉的小影,洒了两滴眼泪说道:你要到湖南去,我也拉不住你,你早些去罢。只是我嘴里如此说法,心里总丢不下你。那么没法可想,且把你这颗心,送到我心里去。两颗心合并在一起了,那时你的心既在我心里,你身子到湖南去,我也不在乎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当真把颗金鸡心,连里面照片一起送到口中,呷口茶,咽下肚去。急得芸玉母女三人,跳脚发急。这时碰巧我去瞧他,连忙送他到宝光医院去吃药水。现在宝光医院,不知怎样?我快同你去瞧他,想法子救护。吞下黄金,有性命之忧,不是耍子。”复生听得也呆了。
亚白催他快去,复生披衣匆匆同亚白走下楼,雇一辆黄包车,跟着一径到法界宝光医院,一问院长道:“姓赵的凤梧先生,刚才已送回调养去。金鸡心吃下药水,早已呕出,不妨事的。养两天神,便能复元。”亚白和复生一颗惊心,才算镇定。因辰光已晚,各自回家安宿。当晚无话。明日垂晚,亚白、复生正要去望他,凤梧忽走进编辑室来,视若无事。亚白道:“老哥真做得出。昨晚你皇帝不急,急煞我们太监。你现在身体好么?”
凤梧面上若重有忧愁,冷冷答道:“好了,再没有事,昨晚真对不起老友,我也一时之愚,现在已觉悟过来。千里长棚,筵无不散,还是趁早独挥慧剑,斩断情丝,留得此身,做番事业。”亚白知他心头郁恨未平,苦苦慰他。凤梧道:“芸玉真要到湖南去了,名花已有主,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也不去留她,落得好聚好散。她行期即在这几天,怕不过年吧。我受此刺激,只有万里投荒,消此绮恨。”复生听得,不觉高叫一声:“好!你能跳出情网,投荒万里,不愧血性男儿。我也早有此志。一个人坐老温柔乡,受螓首蛾眉的支配,尚有丝毫生气吗?”凤梧听得,越加豪兴勃发。
亚白只索不开口。凤梧和复生两人商议妥帖,南走星加坡,预备年内即发。凤梧行囊羞涩,不得不借重不律,日就编辑室撰小说,题名《恨海归舟记》,发愿十天内成十万言,获润三四百金,便能成行。从此连日挥毫,云烟落纸,飕飕如春蚕食叶,全书将杀青。亚白等知他意决,集合社员十余人,在公司屋顶合摄一影,以留纪念。是晚亚白在游场楼顶饯凤梧、复生天南之行,即席赋诗,激昂慷慨。复生意下,预备即日启行。凤梧道:“星埠不比南京北京,交通不便,非等轮舶开行不可。”亚白道:“你们不必性急,一切购船票,办行装等,我为二公担任,包你们称心适意。”二人大喜。那晚喝得烂醉,复生鼓掌欢呼道:“我们今日脱离情网了。”
正说着,一颗鹅蛋脸,在窗子外面逗了一逗。一股甜香,直送进复生鼻管里,早做了复生的醒醉剂。顿时一张牢骚脸沉了下去,推托更衣,走出酒排间,剩下凤梧一人,孤掌雷鸣了一阵,觉得没有附和,兴致提不高。亚白忙去找寻复生,只见他正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坐在屋顶藤椅内,喁喁私语。亚白不问情由,走去招呼,连那女子,一起拉拢到酒排间,重张筵席,洗盏更酌,细问根由之下,才知一苹香误认冠芬便是她。亚白既破此秘密,和复生说笑一阵。凤梧此时心有所动,酒力也渐醒,正要想溜到日新里探探芸玉,谁知芸玉早已飘然而至,坐下凤梧一旁,也不发言。凤梧道:“我没有叫你堂唱啊。”
芸玉把手中一纸局票对桌上一搁,凤梧一观,认得出亚白的手笔,票角上还加着"后添"两字,圈上三四个圈,当下只好不响,和芸玉搭讪着道:“那边你可是好多天没去了。”芸玉便觉眼泪汪汪起来道:“你前天吩咐,不要我再踏进你门,那末我把姆妈妹妹送回松江家里之后,自然也不去了。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命苦,前世木鱼没敲开,今世活该在地狱里受苦。一个身体,随人摆布。照这样子,我想早死一天好一天。”芸玉说到这里,只把一块帕子不住的拭泪。凤梧眼眶也红了。亚白、复生见他们这样悒悒不欢,催他们一同回去吧。凤梧再挣扎不住,站起身子,跟芸玉下楼,一径回日新里不提。
再说席上亚白把复生一对临时夫妻,一杯杯白兰地,灌得烂醉,瞧他们不能支持了,便也送他们到一苹香,自己回去安宿,一夕无话。第二天,两人到编辑室来,大家骨都着嘴,再不激昂慷慨,谈投荒天南的事了。亚白忍不住道:“凤梧,你的别署'梦湘轩主'今天好取消了吗?”凤梧也不响,只管做他的《恨海归舟记》。亚白又对复生道:“你的贵相知赛冠芬女士,可要带她到南洋去吗?假使要带去的,那末我船票要替你们多打一张。”复生道:“她现在又不好算我的人,我陌陌生生碰见了一面,怎好带她出门呢?照你说,我要成立一个略诱的罪名了。”亚白听得好笑,从此又过了三四天。一日亚白在家吃过饭,又到外面干下一回事,很晏到编辑室。那时复生、凤梧正在一桌子聊句,见亚白来得晚,大家问亚白道:“你今天怎样来得好晏?莫非昨晚新有所遇吧?”亚白道:“你们还要说笑我,我替二位忙下半天工夫了。”
第8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