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中毛隐隐,梁上亮油油。老子手常指,佳人眼一丢。此君犹可怕,而况小比丘。'"牧牛道:“好极。描摹尽致。”一佛道:“当时我写到而况两字,苦思不得转语,刚巧一位小比丘青溪蒋蕴深来访,一时触机,就把她写上去。”牧牛道:“那要算文坛趣话了。”这当儿,一鹄和凤梧谈诗,他们所谈的诗,正正派派,甚么宋诗清微澹远啊,喁喁切切,辨不分明。凤梧谈了一阵,忽地站起来道:“哎哟哟失约了,失约了,今天芸玉请我吃夜饭,我怎会得忘记呢?”说着伸手拍拍头道:“我近来有脑病了,脑筋怎会如此薄弱?诸位对不起失陪了。”
点头自去。席上一鹄道:“凤梧这样大一颗头颅,会得生脑病么?我也弗相信。”亚白道:“他效忠于所欢,无微不至。芸玉说怎样,他便怎样。说不定芸玉随意说一声晚上来吃夜饭,他就如奉丹诏。偶然忘怀,便怪自己脑病。像他这样,怕孝子事亲,也不过尔尔。”说得一座喧笑。这时小兆伸手瞧瞧手表,摸出香烟盒子,抽支烟,划根火,点着烟头,猛吸一阵,把一张猪肝色脸,埋在烟雾里浸了一浸,辞着众人道:“钟点到了,失陪失陪。”说罢,拍拍鞋子,便一径走上三层楼去。衣云不知他匆匆忙忙,有甚么事,偶问牧牛,牧牛道:“他是书坛健将。”衣云道:“哦,他的大作,倒没有拜读过。”牧牛道:“你要读他大作,请直上三层楼。”衣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三层楼上,难道有他的书房吗?又问牧牛,牧牛道:“有的。上海书房不叫书房,叫'书场',小兆他在书场里讲词曲,便是金圣叹所定的一部才子奇书《西厢记》。”衣云道:“那倒非去听听不可。”说着,辞了众人,走上楼去。西崽叫住道:“你还有一客西米粥咧。”衣云道:“你留着,等我走一趟,下楼来吃。”
西崽答应。衣云走上三层楼,推开玻璃窗一望,原来是说书的书场。只见座上不到十位听客,小兆还没上场,衣云坐下一旁,瞧瞧黑版白字的牌子上,并不见有虞小兆姓名,很觉诧异。一会子小兆登场,搭挡一位,便是他老弟,弹一回弦子好像手里一丝没劲,三条弦线,不住的在那里喊着不痛!
不痛!接唱一支开篇,唱罢,小兆咳一声嗽,把一柄摺扇,挥了一阵,拍一拍桌子,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他的诗来了,朗诵道:“落魄江湖带狗行,挫腰扇子掌中轻。十年一只三弦断,赢得精油蹩脚名。”唱罢一首新诗,便抖擞精神道:“昨日子说到莺莺小姐搭红娘丫头,听得贼寇把寺院团团围住,吓得索索发抖,小姐对红娘说:戤笃转藕里格念头,叫藕里两家头那能介。”听客一阵狂笑道:“汤罐莺莺又来了。”小兆的令弟尖着喉咙道:“小姐藕看起来,但戤歇得,戤倒怕好剥藕里皮抽藕里筋劳。”听客又一阵狂笑道:“这红娘丫头,莺莺大概也在常熟买的,所以和小姐一样是常熟白。”一回子,说到张君瑞在书房里着急起来,拍一拍大腿道:“格桩事体,叫藕那能弄法介,直能度直能长一个度白雌头,藕心里向那能掉得落戤介,让藕凯想想法则看。”听客不耐烦起来,叹口气道:“一口常熟白,害我听得好吃力啊。”
说着不约而同的走开去,座上只有四位茶房。碰巧下面端上一桌饭来,茶房去吃饭。衣云也觉肚子有些饿,站起身来,想走下楼去吃一碗西米粥。谁知一望座中,自己走了,只剩五六排椅子,那倒对不住朋友,只好坐着不走,直到下台,一同走下,望望大菜间里,亚白等已散,心想一碗西米粥牺牲了,只索挨饿回去。衣云从此时时来新益公司谈谈,任便逛逛游艺场。几位新交中,要算一佛最纯厚和蔼。凤梧洒落不群,确能算得一位名士。一鹄饱学多才,只是微有些落拓不羁,却不像文小雨一般做作。他的落拓,天性使然。他除读书以外,不论甚么事,随随便便,无暇修饰。所以和他真知己的,晓得他习性,到也不笑他的落拓。牧牛诙谐成性,同他在一块儿,便不觉得寂寞。复生胸无城府,生性爽直。亚白年虽不惑。风流潇洒,出入花丛,尚有璧人之谀。这几位,衣云倒很相交得来,天天在一起说说笑笑,早把胸中悲哽消除大半。
一天去访一鹄,一鹄除偶来新益公司外,他常住在棋盘街民主报馆内。衣云去访他,他正和一位和尚谈天。另外一位梢长大汉,坐在旁边阅报,手中执一个扁圆酒瓶,咕咕的喝。一鹄介绍道:“这位便是曼瑛大师,诗书画可称三绝,并懂八国文字。”衣云道:“久慕大名,早已读过《文字姻缘》一书。”一鹄又介绍那梢长大汉道:“他是本馆总主笔席雏凤先生,吴江名士。”衣云非常起敬。一鹄也替衣云介绍过,彼此一见如故,晚上便在报馆里小酌。又来一位健谈朋友,四方面盘,中等身材,一口湖州白。一鹄道:“他便是名画家言丙鹄先生。丙鹄谈论生风。曼瑛吐属隽逸,每发一语,四座轩渠。雏凤身体魁梧,酒量甚豪。丙鹄道:“雏凤应改为老凤才称。”曼瑛大师道:“索性叫他老鸨吧。他在报馆里,当然有老鸨资格。”丙鹄道:“那么我们今天都是嫖客。”曼瑛道:“你在报馆里担任画报写件,不能算嫖客,简实客堂里写水牌的大叔相帮。”说得丙鹄无言可答。曼瑛道:“一鹄的确是位未点大蜡烛的小先生,我和衣云好算纯粹嫖客,我们今天就算替一鹄点大蜡烛罢。”说着,拍拍雏凤肩膀道:“大块头姆妈怎样说法?”雏凤道:“他人都好说,你和尚六根已净,我不答应。”说得一座狂笑。丙鹄道:“我们别说笑,正正当当你大和尚几时到广东,我们要饯你的行。”曼瑛道:“不容饯得。我要跑就跑,今天两包花生米,两块臭豆腐,就算饯我的行。你有饯行的钱,还是送我买雪茄烟,朱古力糖吃。”丙鹄道:“我托你的画你怎样了?”曼瑛道:“你一张宣纸太大,我只能替你画一只角,因为我的画,都是疏落落的笔仗,小件为宜,大幅就无此魄力。”
丙鹄道:“随你高兴,只要你兴之所至,随笔挥洒,不拘大小。”曼瑛道:“那么后天交卷。”雏凤道:“和尚靠不住的。他说后天交卷,不知哪一个后天哩。只是你逼住他画,他又不起劲,要像前天替金子英画的牵丝扳藤一样了。”丙鹄道:“甚么牵丝扳藤呀?”曼瑛道:“前天子英把一幅堂幅的宣纸,在这里硬要我替他画,我和雏凤下棋,他磨了半天墨,直到晚上,挨不过只好替他动笔,对客挥毫,已经不情愿,外加这样大一幅劣纸,我只索在右角上画一艘小船,左幅上画两人拉牵,替他题上牵丝扳藤四字,聊以塞责。”丙鹄等听说,大笑不已。当下雏凤酒兴未阑,一鹄和衣云不喝酒,先吃罢饭,两人走到新益公司。这一天公司里非常热闹,门口扎着花国群芳大会六个电灯字,里面正在开投票柜,检票唱票忙得七手八脚,一所大厅上,塞得插足不下,无非嫖客妓女,选举人和被选举人携手相将观望着。那检票员又是滑稽家饶牧牛先生,操着吴侬软语,很配妓女的胃口。只听他喊着:“福裕里冠芬三百权。”大家对冠芬望望,冠芬好像面有得色……又喊着:“福祥里贝英一千权。新康里菊云三千权。”大家面上得意非凡……这时有个长大汉子,搀着一个黄瘦姑娘塞进厅里,听得台上喊红珠一千权,那汉子忽道:“咱们在这儿。”引得一座狂笑。忽见厅角落里另外有人争道:“伲也叫红珠,这一千权是伲王大少替小阿囡投格,絶弗要瞎三话四,冒认得去。”那汉子不服道:“你伫说的甚么话!咱们一起朋友大伙儿来投的,你伫怎说冒认?”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