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投票人不踊跃,一百权二百权便好当选。一踊跃,几万权也够不到。总之谁的交际阔,谁的选票多,就是大总统,要到开票有数,事前不能预算。现在上海手面阔的倌人,那也不少,要瞧她热心不热心,大少爷肯帮忙不肯帮忙。至于要凭甚么标准选,那没有一定。面子上无非说品貌艺三种,实际上凭钞票银洋,做到大总统可以冠领群芳,使万花俯首。总之也是一种虚荣,出出风头,搭搭架子,讲到利益,既身登九五之尊,自有生张熟魏,挨次庆贺,捧觞上寿,多多报效一些。以外的利益,也有限得很。讲到选举手续,再便利也没有,报馆里挂一只小棺材式的木板箱,写上群芳选举投票柜字样,自有好事者把一叠叠选票塞进去,停十来天,开票检点,谁多就请谁登大宝。”衣云道:“原来如此,那么明天我也来化两铜元投一张票,选个真资格的大总统。”空冀道:“你选谁呀?”衣云道:“我选你贵相好老四,魁梧奇伟,很像大人物模样。”空冀道:“她是叶非花,不在被选举人之列。”衣云道:“原来如此。那么沧海遗珠,未免可惜。”正说着亚白来招呼上楼入席。衣云搭讪着道:“亚白兄,今儿为国宣劳,将来元老院当为君而设。”空冀道:“非但设元老院,还要宣付国史馆立传,说不定大总统一道命令,着龟奴替他在客堂间里立个铜像哩。”衣云道:“开国元勋,不得不有此殊荣。”亚白道:“别说笑吧,今天同复生两人忙得不得了,朝辰到此没有空过,拉拢一班人物,很不容易。”衣云道:“辛苦了,莫怪先生喉咙有些哑,鼻子有些嗡了。”亚白道:“鼻子倒生相如此,原来有些嗡的。喉咙哽哽作痛,实在吃不消了。”
当下楼上布置得锦城一般,大菜桌排成U字形,上面万国旗飘扬,桌上搁着许多盆景花朵,装着许多高碟西点,刀叉雪亮,磁盆耀目,五色电炬一开,如入琉璃之宫。这当儿,宾客络绎入席,多半年少翩翩,面如冠玉的美男子,许多走马王孙,堕鞭公子,一律出席。其次荷花大少镶镶边,更有年纪半百以外的,修饰得精神焕发,不输少年,大家叫他们半老徐爷,一辈子身上粉香馥郁,满座心醉。衣云同空冀、散客等坐在一起。散客又碰见一群朋友,便是虞小兆、文小雨、吕戡乱等,统坐在一排。主席一位胖子,操着浦东官话。空冀道:“这就是新益公司经理章石流。旁边瘦矮一位,带着极深近视眼镜的,名叫孙亦秋,石流的好友,新益公司副理,是一位有名新剧家。”其他亚白、复生等,陪着众宾,开樽畅饮。酒半众宾徵花,局票一百二百张填写,算得空前未有,直把海上几十条堂子弄堂里的花叶,像风卷残云一般,卷一个空。
当下席上宾客一多,堂唱来时,张王李陆缠不清楚。你想六七百人中,姓王的起码有六七十,姓张的起码有七八十。一个倌人走上楼,只问一声那一位王大少叫的,这时不约而同,总有三四十人答应招呼着。倌人缠昏了,谁弄得清楚,只拣认识的王大少,挨次坐去。还有不少陌生王大少,叫打样堂差的,不得不去敷衍一阵。所以这一次的群芳夜宴,名副其实,把十几间门面大的一间屋子,轧得水泄不能,珠光宝气,粉腻珠香,充满全游艺场。下面游客万目仰观,也不知甚么一回事。衣云觉得目眩神移。空冀道:“今天好说把全上海妓女统统请到,并且一到不能跑,挨次坐堂唱,非坐到席散不休。”
一时胡索歌声,响遏行云,伸头一望也不辨谁唱谁大。衣云震得耳鼓欲聋,只索别了众人先散,亚白道:“明日请驾临敝公司报馆编辑部一谈,有事奉托。”衣云道:“晚上准到。”辞着下楼,一径回校,神经骤受刺激,彻夜未眠。明日睡至午刻方起,吃过饭,公事完毕,又至新益公司编辑部,两张四方写字台上,早坐下六七位办事人,其间有位寿者相的老人,面貌奇古,气宇和蔼,开口微笑,如迦叶拈花,弥勒张口。亚白介绍道:“这位松江老名士柳一佛丈。”衣云道:“久慕。”又有一位举止倜傥,态度洒落,年约三十左右,面上略有几点微瘢的,亚白道:“赵凤梧先生。”
又一位粉面何郎似的少年,亚白道:“郑一鹄先生,都是一佛丈同乡,一时知名之士。”衣云招呼过,很觉起敬。以次虞小兆也在帮忙。更有一位尖瘦面盘,谈锋甚健,很带滑稽口吻的,亚白叫他牛伯伯。衣云攀谈之下,知道他余姚饶牧牛先生,久居吴下,所以一口苏白,也是一位文学家。这几位也有来和亚白、复生谈话,也有来相帮做做笔墨。亚白请衣云报上帮帮忙,衣云道:“小品文字,随意胡诌得来。只是花丛消息,简直此路不通。”亚白道:“花丛消息,另有人担任,你只要不论何种作品,赐下一些。”亚白允任。当下衣云略坐一刻,有不少妓女,花枝招展闯进编辑室来胡调。因为这编辑室和游艺场贴邻,走得通游艺场的,有许多花花叶叶,逛游艺场,顺便来招蜂引蝶,也有运动两位元老,选她做大总统的。
衣云心想,编辑员艳福不浅,人家往往到妓院打茶围,受她们冷淡,现在送上门来,恣情调笑,不可多得。正想着,亚白招呼一起到楼上吃夜饭去。席上,凤梧酒兴甚豪。一佛喜说笑话,每一开口,必殿以弥勒之笑。一鹄沉默如处女。复生雄谈惊四座,独有小兆,短小未见精悍,市井气太重。牧牛诙谐入微,每发一语,神气十足。亚白问一佛道:“一佛丈近来诗兴如何?”一佛笑道:“我近来只做歪诗,寻寻开心,规规矩矩的诗,要推凤梧,一鹄诗也很好。近来二位想必做得不少。”凤梧道:“这几天,只管喝酒胡调。正正派派的诗,一首也没做,再下去,怕连平仄也要忘掉。”亚白道:“老哥,大概一颗心天天在日新里芸玉那边。”凤梧道:“上海没跑处,只有那里缩缩。”亚白道:“好在贵同乡,很合得来。”凤梧道:“她小囡脾气还好。”亚白道:“谢绮娟老四,前天叫你去,你践约么?”凤梧道:“我到了日新里,怎会得再到谢绮娟那里去。”亚白道:“你真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想,莫怪前天鲍朗春先生,要赠你一副对。”小兆插嘴道:“朗春先生,赠他的甚么对呀?”亚白道:“日日日新里,谢谢谢绮娟。”小兆道:“妙啊,天衣无缝。”这时牧牛摇头抖膝,好像在那里吟哦推敲。
复生道:“老牛,你诠释一支古歌,末两句想出吗?”牧牛道:“大概是'一条裤子七条缝,条条缝里嵌私情。'复生道:“对啊,你赶紧写出来,登在报上,这一种天籁,很有玩味。”亚白道:“老牛唱的山歌,很受人欢迎。”牧牛道:“这几天山歌唱弗出,我只牛,有些生病搭死,起弗起劲哩。”
亚白道:“那末填一支开篇吧。”牧牛道:“开篇细腻的,新颖的,等到写出来,便给小兆兄抢去试用。我前天想了半天,想弗出好开篇,索性自家寻自家开心,填一支老牛新苏滩,我背你听,叫做:'苏州城里出了一只老牛呀……精,出身原是绍兴余姚人,年纪四十多岁弗算轻,天生面皮八九层,牛皮学堂毕业考头名,留学牛约得文凭,大吹特吹顶专门,制造特别法螺是我生意经,手法弗肯传别人。”引得一座大笑。亚白道老牛停停唱吧,人家要当你发痴。你瞧那边几个西崽笑得眼泪也出来了。一佛道:“他专喜寻开心,也是他的天性。”牧牛道:“对啊,一日弗寻开心,就要生病,你老先生,同我还相合得来。你近来歪诗做得多么?”一佛笑了笑道:“我做一首大鼻子诗。”牧牛道:“好好,老先生自己大鼻子,现身说法,一定经意之作,倒要请教。”一佛背道:“'何等高光大,先生一鼻头。
第7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