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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当下头也没有梳,换件衣服,送银珠到偷鸡桥一家三上三下黄老班家里去。小黄本来叫老五堂差的,见是老五保荐,给她十分面子,吩咐一位老内家,教授她,推说自己亲眷,你们要带只眼睛,招呼招呼。他那人答应着。老五回来和银珠娘说起,非常欢喜。从此银珠朝去暮回,一星期后,便能上手,每停一二天,总有四五角小洋塞给他娘。银珠娘快活得眉开眼笑。一天垂晚,银珠正在靠窗绷子上绣一双满帮花新娘鞋子,是云南路周公馆定做的,粉红缎面子,点戏头上绣五福捧寿。用黑绒线,两帮绣松鼠采葡萄,松鼠用灰色绒线,葡萄用紫色绒线,两瓣叶,用秋香色绒线。银珠绣上四天工夫,只剩一瓣叶没有绣完全,所以绷子上还没拆下。银珠要紧这天完工,目不转睛的,把一支绣花针,穿上穿下。
这时窗前闪上一个人,银珠一望,呆了一呆,不由得停下针低低唤声:“爸爸。”金大道:“银珠,我今天问你娘才知你在这里,听得你今儿赚钱了,你爷倒不及你。做下半个多月,一个钱也没见过。今天你爷有些用度,你给我四角小洋有么?”银珠好久没见她爷面,当下心里快活着,回答爷道:“爸爸你要钱,我今天刚巧有。这双花鞋,已做下四天,现在不到百十针,便好完工。完工后,向帐房支领,一起给你便是。只请爸爸等一等。”
金大守在窗外,银珠心急慌忙,一针连针挑刺,偶不小心,中指刺着一针,心旌觉得颤了一颤,也顾不得痛,赶紧绣完,天已黑暗。银珠卸下绷子包好拿着,同父亲一齐走向门口帐房时里交货。帐房先生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爷吗,面孔老大相像。”银珠道:“是的。”帐房先生把鞋子向电灯光下细细一瞧道:“绣得好极,只是出了毛病,大约吃你爷催着性急出来的。明又要多费一日工夫。”银珠夺回,细细一瞧,见一瓣秋香色葡萄叶上,染着一点血迹,猩红灿烂,心中发怔。金大望望,也觉茶绿色中,一线红斑,鲜艳夺目,暗暗替女儿叫苦。帐房先生道:“你们大概等钱用,所以急急忙忙要赶好。今儿不妨先支四角小洋去,明天把瓣叶换过,再说。”银珠称谢不迭,接了走出大门,交给金大。
金大塞进袋里,平添着三分富翁色彩,别过女儿,踱到四马路高长兴酒店,问堂倌有甚么好酒,堂倌背着道:“花雕、绍兴、陈酿、高粱、药烧、白玫瑰、竹叶青。”金大道:“竹叶青几文一斤?”堂倌道:“一角八分。”金大一吓,只好应着道:“拿一斤来。”堂倌道:“甚么酒菜?”金大道:“一盆大虾,两包花生米。”堂倌络绎送来,金大把酒倾在杯中,真像竹叶一般,青中带黄,又像松花粉酿成的,喝下一口清香沁脾,喝到将完,微微有些醉意。金大今天的醉,不是量窄,简实心醉,手中握四毛钱颠播着发怔,心想这四毛钱费下女儿四天手工,明朝说不定还要加上一天,可怜她一只绣花针上上下下不要费多少手劲,结果还添上一点猩红鲜红血,如今被我片刻工夫,喝下肚子,未免对不住女儿。一面想,一面呆呆望着杯子里喝剩半杯酒,好像女儿刺绣挑剩一瓣叶,那秋香色绒线,和竹叶青美酒,同一惨绿色,酒中更留半片虾衣,猩红一线浮在杯面,把金大喉咙口的酒虫,一条条吓退到肚中去,化作千万枝绣花针在心窝里猛刺。凭你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所以结果这半杯酒,非但不少涓滴,还添下金大两滴眼泪在内,也算高兴长堂倌造化,金大会帐走出,堂倌把半杯酒,一口喝下,觉得酒味变了,又辣又咸又酸,堂倌莫名其妙,作者猜想,辣是酒味,咸是虾味,酸素一定是金大的眼泪。
闲言休表,金大回到生意上,客堂里几位贵同事,大家忙着,埋犯金大不该游逛写意。二阿叔更冷笑一声道:“金大,你要写意享福,除非养一位如花如玉的千金小姐,在生意上做红先生,出风头,那时候你好安闲坐着,做老相公。”不料这几句话,平空把金大从梦魂里提醒过来,非但不怨二阿叔讽刺,心中正感谢不尽。
当晚盘算了一夜,女儿面貌身材也不差,做做手工,总弄不好,自己酒又不能不喝,拿她手工钱喝酒,委实不忍,非替她计划一番大事业,让她吃一碗省力饭不行。打定主意,明天西洋楼和二阿叔开诚布公的谈下半天,结果二阿叔嗾使阿金娘,一清早到银翠仙生意上领银珠到奇侠楼那里来帮忙,由帮忙实授小大姐缺分。银珠此番身坠平康,不比前番。阿金娘在本家那里,讨下一个总管差使,住在生意上,专心培植维护那一朵蓓蕾。阿金娘还认下银珠做寄女,把寄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阿金娘回到小屋子住去,还带着银珠同去。黄昏临睡,像耶苏教主一般的对她晚祷。这样至诚,顽石能开,豚鱼可格,遑论有性灵的一个人类。所以银珠平日做梦,只在田湾村舍之间,和赤膊泥腿几个伴侣,做些割稻莳秧的勾当。那一天对着一支半明半灭的残烛,做起一个又温又馨的奇梦来,觉得自己变了个金身菩提,伸着贝叶般两掌,有千百万的戋戋小丈夫,一个个在掌心里翻筋斗。停一回子自己站起丈六金身来,撒一把恋爱之花,相思之种,到白茫茫的爱河里去,狂风骤浪,刹那陡起,顿时把一个身子卷将下去,吓得冷汗一身而醒。瞧瞧天色未明,重复入梦,觉得梦境不比从前险恶,稳步着一条香径,两傍累累结实的都是爱果,偶然摘食,香甜可口。走尽香径,两旁站着一对爱神,指一个坟墓道:“这叫心冢,是你的归宿处。”银珠也并不觉得悲哀,钻向心冢里去,发出一股甜香来,把银珠活活的醉死在心冢里面。正是:
侬心别有兰香影,知在华鬟第几天。
不知银珠梦醒回来怎样?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十五回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话说银珠睡在阿金娘小房间内,一夜做了两个奇梦,梦回想想,觉得半懂不懂。这个梦境,从出娘胎,未经历过。想到自己是个乡村女子,不该做这样的梦,委实做得自己也不明不白。说给人听更加糊涂了。这个梦,自己脑子里既没有梦根,一定和人家缠差的,我本来做的甚么梦,大概给别人做去了。正想得出神,阿金娘喊她道:“银珠阿囡,天亮了,醒醒吧,夜里说梦话,不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你心里定定,不要胡思乱想,一个人看风扯篷,运气来,春天弗问路,只管向前跑。太太奶奶,又没甚么窑里定烧的,一样是泥坯子捏成功。你现在是个黄毛小丫头,说不定一年二年后,喊你太太奶奶的人,塞满屋子,你还不高兴答应咧。你现在摆定心,听我话,一切有我寄娘包场,碰到随便甚么尴尬事情,只管推我寄娘身上,我寄娘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只是你将来别忘记我,我从前待我亲生女儿阿金,也没有这样亲热。阿金小时候,也不是同你一样这副神气的吗!两管鼻涕拖到脚板上,歇不到五六年,便不认得她,上海地方堂子里,真正是你们的一只漂白缸,只要有好手替你们漂,凭你黑炭团一般,立时立刻,可以漂得像天仙女一般。可惜你们心不定,有了这只漂白缸,不肯跳进去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