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含糊答应着。璧如去买了些零碎东西,取了名片,见那名片匣盖上,粘着一张,只汪绮云三个大字,并没小字,璧如塞在袋内,走过裕昌瞧瞧那座风琴,尚没动手,不免和店员争吵。另一老者走来解围,把风琴下面的气箱一瞧道:“只细小一个出气洞,不要紧的,我送你一些鱼膏,送你一张皮纸,你拿回去把个小洞粘一粘没,便不走气,不消修理得。几个音键不响,更不要紧,只消回去把里边铜音键抽出,将一些灰尘吹去,便响。”璧如听他一说,也觉很易,无修理之必要,给了两毛小洋,又叫个苦力送到船上。那时船中一个乘客也没有,璧如便把鱼膏粘上皮纸,等下一刻工夫,捺捺果然响了,只二三个音键不响,没有修理家伙,只好回去修理。停了一会,璧如正在舱内捺风琴,猛觉得那艘船荡了一荡,左右动摇不定,艄公叫道:“对不住,脚步轻些,船要翻的。”船头上那人发出洪钟般的声音道:“你的船又不是纸糊的,站不起人。”艄公伸颈对船头上望望,便不敢声响。璧如待要望时,船头上那人弯着身子钻进舱来,璧如猛吃一惊,只见那人不男不女,一个身子胖得像牯牛一般,两只小腿比灯笼还粗,一双印度金莲,走路绰拍有声,一身粉红纱衫裤,一条齐膝短裙,头发蓬松,像个雀巢,方面大耳,阔口巨鼻,握一顶纺绸伞,挟一册英文书,跳进舱内,一艘船顿时沉下三四寸。璧如吓得躲过一边。列位明人不必细说,这副神气的女子,舍赵醒狮有谁呢!只是尤璧如虽经他委任为“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助教,罚咒不认识这位文明校长。醒狮女士坐在舱中,好似不屑向璧如顾盼,只管把册英文书翻阅。一会子船开了,再也没有第三个搭客。璧如枯坐觉得寂寞,又翻开琴盖,捺琴消遣。”醒狮女士目在书上,耳在琴上,只听得那琴声捺的“点点杨花谱“
迷沙沙沙笃沙迷沙迷独迷来笃笃笃迷迷迷迷笃笃笃笃笃笃沙沙沙沙!
琴声戛然而止。醒狮听得那座破洋琴,七个音倒坏了三个,只是笃笃笃沙沙沙,肚里忍着笑,又听得捺着
秋之夜谱“道:
独独迷独迷迷沙沙笃笃沙沙沙迷独独独沙沙迷迷沙沙笃笃沙沙笃笃笃笃笃笃沙沙迷独迷迷独迷沙沙
醒狮女士再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一阵。璧如觉得那只破风琴,再也弄不出什么花巧,自家听听也不成甚么调,捺下不肯响,真叫气力不大出,也只好中止,可怜高山流水之音,钟期在旁,琴不争气,也只有辜负知音。璧如放下手,又觉纳闷,摸摸怀里那只香烟嘴,一时摸不到,把一切东西统摸出来,甚么香烟头、火柴匣、皮夹子、断铅笔、日记簿,又绮云的一匣名片,一起放在琴盖上。
这当儿奇不奇巧不巧,醒狮女士两道电光似的视线,直射到那只名片匣上,和汪绮云三个字,打了个照面,脑系里蓦地起了一阵甜热,对璧如面上端相一会,璧如觉得受宠若惊,生平没有受过女性这样热烈的欢迎,反低下头,不敢平视。醒狮女士不由得轻移莲步,坐过一边来。忽听艄公喊道:“慢些,船要侧翻了。”醒狮女士只好依旧坐到原位去。原来小船里面,像醒狮女士一般的身子,举足轻重,岂容妄动。璧如心中好笑,不料那位女士,笑嘻嘻的和璧如搭讪道:“先生不是汪绮云吗,谁想今天这样巧遇,同舟共济起来。”璧如只笑着点头,并不辩明不是绮云,醒狮越加胆大起来道:“绮云,你认得我吗?”说着,吃吃吃笑了一阵。接着道:“怕你只认得我笔迹,不认得我面貌,我的面孔,今年格外胖了,怕和从前给你那帧照片上差得多了,莫怪你要不认识了。”璧如听得话里有因,索性含糊着道:“简实不相识,女士是谁呀?”醒狮女士忽向璧如瞅了一眼道:“可是你心不在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在你脑筋里,你终究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信札一封连一封,说得天花乱坠,当了面,边我的名字也想不起了。”璧如那时,装作假痴,笑道:“我拭拭你呀,我有你的照片,怎会不认识你的?”说着,把一张汪绮云的名片,授给醒狮女士道:“你瞧这张名片印得还好么?
你的名片,用石印的呢,铅印的?”醒狮女士道:“我前回的不是你见过排铅字的吗?现在讲究了,排的仿宋字。”说着,掏出一张给璧如。璧如不瞧犹可,一瞧在面上绯红,亏得镇静工夫,加人一等,不曾当场现出原形,片上印着赵万雄三个大字,醒狮两个小字,角上又有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校长一行头衔。璧如心想:今天无端碰见上司,撒下这个弥天大谎,那还了得。只是事到其间,真叫有口难分,索性将错就错罢。我十二块钱一月的薪水,情愿牺牲了。当下面上做出不慌不忙,把醒狮一张名片,塞进自己袋里。醒狮又道:“我们校里,新的风琴,早已置办,你那座蹩脚风琴,还要他做甚?”璧如道:“那却捺熟了,不舍得抛弃。”醒狮又道:“绮云,我家那所学校,给我的爹爹办坏了,非你去整顿不可。那位助教尤璧如,大概你总和他要好的,前天家父来信,说他资格老,原定他的主任,你的助教。我想资格老不卖钱的,你在其内,当然是你的主任,只好冤屈他做助教。现在办事,不论大小,免不来感情作用。绮云,你道对吗?当下我把两张聘书,重行写过,这番事情,怕你还不知。”璧如听得,荡气回肠,暗暗说声:“惭愧。”面子上装出十分感激的样子道:“承你的情,要你包涵。”醒狮道:“你怎样客气到如此“自家人何必装出虚伪来,谁想你写信一样,谈话又是一样。我问你,有几副态度呢?”璧如道:“好好,我不客气了,你今天回来之后,隔几日返校?”醒狮道:“礼拜一便去,下星期校中要旅行到西湖,耽搁几天,回来之后,便要中秋节假,那时候又好回来小住。你近来忙得怎样?我有一两个月没接到你的信,你前回要求提早结婚,我不是不赞成,怕手续上来不及,所以拒绝你的,难道你因此消极,不和我通信吗?”璧如对于这几句话,简实无从回答起,只好呆望不响。醒狮又道:“我们俩总算神交,比不得他们鬼鬼祟祟,一认识便厮混在一块儿。我们通信了半年,今日才得碰面,碰面以后,又增添了一层情感,你毕竟要提早,那么我允许你中秋节罢。只是结婚之后,我仍旧要到校考毕业,好在功课早已完结了,结婚期内,多请几天假,也不打紧的,你道这个办法好吗?”璧如这时索性放大着胆子,装出一副嬉皮笑脸道:“可是我实在
等不及了,你做做好事罢。此番回去,行一行礼就算了,何必检日子呢。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孤孤凄凄的住枯庙里,简实住不惯。结婚以后,那就好住到你府上了。”醒狮那时,挤着一双粗眉大眼,向璧如白了几白,接着道:“婚姻在事,也没这样便当。你校里住不惯,等我回去办好交涉,你住下我家,也不妨事。”璧如道:“毛脚女婿,那是我不做的,非要合卺洞房,才觉得有味。”醒狮又对璧如瞅了一眼道:“怕你嘴里说说,家里真办不到哩。”璧如道:“结婚是我个人的事,自己有主张,随便那一时那一刻,只要你愿意和我结婚,我马上和你结婚。”醒狮道:“呸!结婚的手续,也很烦琐,怎好立时立刻举行呢!”璧如道:“我说的不是形式上的结婚,是实际上的结婚,两人睡在一块儿,结婚的实际便尽了,形式随便他们几时想着做,我们便几时做,可是和我们不相干的,我们只求实惠好了。”醒狮那时也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对璧如惟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璧如心想:肚子里这口鸟气,非趁此机会,出他个干净不行。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