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叹道:“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宇宙虽宽,试问那里容得此身?湘妹啊,我的前途,真不堪设想哩,请你别提吧,提着我又要挥泪了。”湘林道:“你们男子,比不得女流,好缩在家里,总要出门去做一番事业,不能一径这样抱着悲观,足不出里门的。当知事在人为,爷娘没遗产,白手成家的,天下不知有多少,我和你有同学之谊,因此劝劝你,总要积极做去,你道我话对么?”衣云道:“我平日也作这样想,可是一个人,不知怎样的,弄得委靡不振,总也兴奋不起。”湘林道:“也是你的依赖成性。”衣云道:“我却不信有依赖性,自己觉得别有原因。每天脑筋里,总觉得昏昏沉沉,像给醍醐灌了顶一般。”湘林此时,默不一言。
停下好一会,才道:“云哥,我瞧你年纪越长越没主义了,脑筋里不知发生些甚么痴想?我劝你息息罢。”正说着,秋菊走来喊吃夜饭。衣云惊道:“怎样已经吃夜饭了。”湘林道:“你瞧天色垂暝,辰光确已不早,你回去,怕饭已吃过,我方才已知照张妈,多备几色菜,你在这里吃了去罢。”当下两人先行,秋菊后随。走到后厅,和老太太、湘林母女一桌子吃饭,见增添了几色风蹄糟鱼之类,老太太等殷殷劝敬。吃罢饭,秋菊去煮茗,衣云又独自到湘林书房里坐坐,见书案上搓着几个纸团,衣云抖开瞧瞧,两张只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张写着“同学兄惠鉴“五字,心想大概他欲写未成的牺牲品。正瞧着,湘林走来抢去,笑道:“前天想寄还你表妹那封信,我附张笺子在内,后来没写成。”衣云道:“可惜可惜,否则我好得到珠联璧合的一件锦囊。”湘林道:“我那里及得来他。”当下秋菊送茶来,衣云喝一杯,见天色已暮,别过陆宅诸人,走回家去。一宿无话,明日当真拣出一册《玉雪留痕》,三册一部《橡湖仙影》,一册《离恨天》,另外端端正正写一封给舅舅陈献斋的信,封面上角写“寄苏州木渎东街陈宅”,中写“陈献斋老爷台收”,下角写“澄泾沈缄”,反面又标着“附书一件”,填上年月日,总包一包,怀着到湘林家一同进书房授给湘林,湘林解开一瞧,笑道:“你信已写好,不容我写了。”衣云道:“你瞧,这是写给舅舅的,托你复琼秋一信附在其内。两种书另包一包,依封面号着,一起寄苏州航船投邮,邮费托航船上购帖了再算,一起费你心罢。”湘林道:“你当真要聘我做你的女书记吗?我简直无此大才。”衣云道:“莫说是一位中学毕业生,便是你旧文学,也着实有些渊源,还要客气甚么?我聘你做我的书记,不是聘你做我别的甚么,不容推辞得。”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聘我总要讲好薪水的啊!”衣云道:“你别发急,不教你枵腹从公的。莫说薪水一项,便是茶礼聘金,随后一笔一笔致送到府。”湘林这时,正在翻阅几本书,好似没听得。翻到一册《离恨天》,问道:“这也是寄她的么?”衣云道:“那送给你瞧的。”湘林把张书面子,嗤的一声扯掉,嗔道:“别人的眼泪是珍宝,不好去赚她一点一滴的。我的眼泪,湖水也不如,你偏要来哄我。”衣云辩道:“这本书叙荒村儿女,并不甚么”湘林接嘴道:“你再不要胡说了,我可不上你当,这本书我英文原本,也约略瞧过,好像华盛顿欧文做的,给林琴南翻成中文,莫说别的,只要一瞧那个书名也可想而知了。”衣云给湘林说得呆着,一语不发,停会索性把本《离恨天》扯成片片,作蝴蝶舞。湘林一笑道:“你也太狠了。”衣云道:“非此不足出你心头之恨。”说着,又指其余四本道:“湘妹,你要先瞧一遍吗?”湘林道:“说部丛书,我楼上有,这两部书,好似已瞧过。《玉雪留痕》说的书贾米仁。《橡湖仙影》第一本和下两本情节毫不相关,虽有结果其间曲折也很哀艳。”衣云插嘴道:“你要没曲折,一往直前说艳情,怕千部里找不到一部,只好请你老夫子自撰一部出来,也只有我来讽诵讽诵。”湘林道:“不信我做的小说,别人不喜瞧,只有你瞧。”衣云道:“你的一片艳情,当然只有我领略,谁好来偷瞧一眼。”湘林又对衣云瞪了一眼。
衣云道:“我不懂女子们为甚都不喜瞧哀情小说?”湘林道:“这倒不是多数心理,我前在校中,同学十个里有八个枕头旁边摊一本新出版的什么金瓜魂,半夜三更,瞧得出神。舍监熄电灯,他们同声切齿的骂声鄙吝鬼。有几个更好似明天没有日子一般,被窝里早预备着个小电筒,一边瞧,一边更要呜咽啜泣,弄得一室中,鬼火荧荧,鬼哭凄凄,仿佛丘墓。他们明天起身,把一块枕衣,互相比较,谁哭得眼泪水多,谁算多情人。有几个可怜哭得眼睛红肿着像两颗鸡蛋,先不先起身,还没起身,便给对床那个同学调笑道:你哭的是书里那个瓜娘呢?还是哭那个梦郎?那人道:当然哭的薄命瓜娘。那同学笑道:怕不是啊,你怜惜那个多情的梦郎哩!你不要这样悲伤。凑巧得很,梦郎刚赋悼亡正待续弦,你要时我替你做媒。照你这样子,日日夜夜像小寡妇般哭下去,怕那个瓜娘要和你结拜姊妹了。那人受此一顿奚落,可怜在被窠里气也没有出处,只好挖出小电筒里一颗用过的干电池来,掷到对床帐子里去道:你倒还开心得出,那么这东西,奉敬你吧。”衣云听得,笑不可仰,骇然道:“你读的那只爱妈女校,上海地方也算很高的学府,怎样不堪到如此呢?”湘林道:“越是程度高的学生,越是不守规则。我住在校内,差不多有一大半同卧起的学生,不与交谈。要好的,全校只有三四人。这三四人,完全是乡间上来的,尚不失天真。可是瞧在他们眼里,当作阿木林看待。
他们总给你起个绰号,叫你'田鼠''土蚕',我们情愿他们叫田鼠、土蚕,总也不愿去高攀他们。日后他们也很识相,提开我们算,差不多不当我们三四人作同学了。后来等到行毕业礼,他们那班二十八宿,见我得了张最优等文凭,一齐眼红不得,等我走出礼堂,不约而同的吹着两片嘴唇皮叫声'鼠'!好似驱逐一般,我心想不必你们驱逐得,本来要逃出你们那个鬼窟了。现在承蒙你们驱逐,使我脚里格外明白一些,我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你们胡调,同流合污的。吾只索毕业文凭到手,三年学宿膳费,有了一张清单,交给爹爹,便回我的大府享我的清福,再也怕说入学校了。云哥,你没有尝过那个文明牢狱的痛苦,算你幸福无疆。”衣云道:“我听你言之寒心,女校如此,男校更可知。照这样子,我情愿不懂科学知识,只求我们孔二先生的学问吧。你说的那近时新出版的小说,我在你表兄处也曾瞧过多种,简直瞧不出好处,觉得做书人不是执的笔做小说,好似黄霉天坐在茅檐下弄块还潮牛皮糖,搓搓长的,捏捏圆的,吹吹硬的,晒晒软的,凭你用尽力气,弄到结果,依旧一块还潮牛皮糖。说他情节,更是一块臭乳腐,不容你咀嚼。大凡好小说,一段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字,一回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句,假使任意削去了,线索便贯串不牢,辞意更索解不得。这可以见做书人落笔时的句斟字酌,不肯浪费笔墨处,像他们只唱着滥调四六,一部书里扯去一二十页,瞧下毫不觉得欠妥,反省却许多精神,既然这样,索性不瞧,精神更省,又节金钱。”湘林道:“你的持论未免太刻。天下事没有定率,俗语说的:一半有眼睛,一半没眼睛。”衣云道:“像你湘林这般有眼睛,不知喜瞧那类小说?”湘林道:“我也不过胡乱瞧瞧,谁有真眼光去辨别他好歹。老小说里,喜瞧《水浒》一百另八条好汉,写来活龙活现。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