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刚那汉,也算是个莽张飞了。”璧如心中,方才明白真相,陪笑问道:“不知这条辫子,炳刚曾否给老伯看过?”福爷道:“见过的。”璧如道:“老伯认得出是谁的辫子?”福爷道:“辫子上又没眉眼,那里认得是谁的?总之,便是炳刚剪错,那被剪的,也一定不是好人,大概和那婆娘有了勾搭,恋奸情热,因此把父母血发都不顾了。否则好好的人,辫子生在脑后,怎会给人剪掉?无故剪掉,又怎肯不声不响,当作没事一般。这其间,也就可想而知,有暖昧难言之隐了。一言以蔽之,那发辫虽非金大的,也不外乎另一奸夫的。炳刚剪掉,算不得枉。更有一层,那婆娘已是个寡妇,败坏寡妇的名节,罪加一等。莫说剪他一条辫子,杀之有余辜咧。昨晚我见那条发辫滑滑的,大概这奸夫是个浮荡少年,丧行败德,也是他爷娘没家教,祖宗没积德,生出这样的淫棍来,败坏寡妇名节。他一点不想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报应是不爽毫发的。像这种父母,应该和儿子一起伏法。世兄,你道我的话对么?”璧如听他说罢,不觉荡气回肠,接着说道:“老伯的高论,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小侄当敬书诸绅。只是小侄也有一种见解,凡百事情,变幻莫测,也说不定有出常理恒情之外的。现在世界,更属人心险诈,便是起古代皋由折狱,也不能逐案无枉无纵。质言之,耳闻总不如目见,理想总不如实验。即以此事而论,小侄觉得含沙射影,委实可怕。不瞒老伯说,小侄对于这件事,比较老伯是较详,并且也曾目见。”福爷听得道:“咦!你怎见得,倒要请教。”璧如道:“那炳奎媳妇的行为,我不深悉,不敢断定。只是这条辫子的历史,我肯保险在一个清白少年头上剪下的。那人年纪虽轻,尚没什么污行,他给人剪掉,委实变生不测,一时难以抵抗。”福爷听得,惊道:“这也奇了,你目见的么?”璧如道:“我在他后面,怎会不见。
昨夜黄昏时分,那人同一朋友,经过炳奎门口,听得里面哭声,驻足而听,这也常事,不想暗中钻出一个强盗似的人,把那人一把辫子拖住,不顾皂白,剪掉便逃。那人还道是个鬼祟,什么白莲教的遗系,只吓得冷汗淋淋,逃到一个朋友人家,一夜惊魂未定,今晨才逃回家中。
老伯这是小侄亲眼见得,你道那人临时应该怎样防御,事后应该怎样对付?”福爷忖了忖道:“照你说,这是无端飞来的横祸,临时也无从防御起。莫说割去一条发辫,便是割去一个头颅,也奈何那强盗不得,只好事后缉凶。至若事后对付,查得凶手,应该严重交涉,否则便是心术不端,情虚乖避。”璧如道:“小侄有个愚见,秦炳奎剪了辫,无非要做他媳妇有奸夫的铁证,他始初认为金大的,等到觉得剪错了,只好将错就错,说这辫子不论谁的,总是媳妇的奸夫,那么承认失辫的人,便无异承认他媳妇的奸夫,因一辫之怒,甘冒污名,已为智者所不取。况尤足使对方含冤莫白,失却冰霜之操,归无以慰父母,死无以对泉下,名节攸关,性命所系,请老伯权其轻重,应该怎生办法?”福爷凝了一回神,说道:“世兄,你话倒很有见地。要保全对方名节,还当含垢忍辱、不要声张,使炳奎剪了条辫,无从质对起,含了口血,无从喷人起,倒是个上策。”璧如又道:“更有一层,假使昨夜炳刚剪了金大的辫,今他媳妇便要冤沉海底,幸亏剪错了那人的,炳奎无从查究起,冥冥中保全了他媳妇的名节与性命,这样看来,那人舍一辫,救一命,剪他的简实不是秦炳奎,是碧翁翁借着炳奎那双手剪的。
古人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是天意,那人怎敢有违!”福爷听到这里,不禁拍案道:“世兄的话真透彻到极点了,后生可畏,佩服得很。只是那人恐未必有世兄一般大度,怎肯忍耻不宣呢?”璧如道:“那人的见地,谁想较小侄更进一层,剪掉他的辫,他非但不怒,心中还很快乐。
他道横逆之来,应当顺受。救人一命,功德非浅。发肤虽受诸父母,不敢毁伤,只要有益于人,有功于世,不得已如古人之拔一毛以利天下,亦复何惜。这话老伯以为怎样?”福爷道:“此种古圣贤的言行,那人竟效法起来,可敬可敬。期人也,我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年龄若干?倒要请世兄介绍介绍,一瞻丰采。”璧如连忙对福爷一恭到地道:“老伯在上,小侄奉贺,不敢相欺,那人便是贤哲嗣玉吾是也。他昨晚同行的那位朋友,便是小侄,因此晓得真切。”福爷听得呆了一呆,半晌跳脚道:“他他真把头发剪掉么?那那还了得。披发左衽,像甚么样子?炳刚的狗才,敢如此猖獗,吾不轻饶你。”说着便要走。
璧如连忙拉住道:“老伯还当息怒,请细细考虑,此事切不可张扬出去,各有不便。无论怎样,暂时还当隐忍。至于详情,小侄早已奉告,令郎可对天地,可质鬼神,此种无妄之灾,也莫可奈何的。”福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坐着凝思了好一会,叹道:“那也没法了,发断不能复续,亦犹人死不能复生,玉吾他适遭其害,我也不好苛责他。我且回去,世兄你停会来谈谈。”说着踱了出去。璧如见他火退,只好让他回去,可是心里总有些委决不下,跟了出来,一路遥遥尾着,经过十来家门面,街坊上一群人蜂拥而来,险些把福爷撞倒。福爷心中有事,只管踱回家去。
璧如舍了福爷,跟着一群人,走到街西一家破旧墙门,一直进去,里面站着一屋子的人,靠西一个小房间里,一个骨瘦如柴、二十来岁的少妇,靠在床上只管呕吐,呕得两眼翻白,泪痕满面,旁边站个老媪,一手拭泪,一手执碗肥皂水,只管喂着少妇喝,苦苦劝道:“儿啊!你再喝一碗吧。”少妇摇着头道:“妈!我喝不下了,连肚肠要呕出来了,儿总是一死,妈!你可怜我的,让我好好死吧,儿对不起妈,白白的养到我二十一岁。只是儿失了妈,以后谁怜惜妈?”说罢又是一阵呕,接着一阵喘,喘得晕了过来。璧如不忍睹此惨状,要想走出,听说那少妇便是炳奎媳妇,众口议论不一。有人说很可怜见的,她今年四月里死了丈夫,吃尽苦辛、谁想依旧走了这条路,她昨夜给男家送回来,说她偷汉,他却没有话说,只管对娘干笑道:“妈!儿回来常伴你了。”他娘那里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当晚还自去煮一碗面她吃。谁想她乘娘不备,吃下两匣磷寸上的红头。这红磷其毒无比,医生也无从施救,怕他总难活命呢。有人道:“偷汉婆娘,个个这样寻死吓人的,我见得多了,你们瞧着她,会死不会,她若死了,我肯抵命哩。那人话没说完,房内哭声大振,璧如忍不住伸头望望,见那少妇两颊焦黑,口中喷出青烟,牙关紧咬,眼睛如火,只管满床乱滚。滚了一阵,口咬着被角,双脚乱践。
践了一阵,腿一挺,声息全无,只有口中袅袅青烟,依旧不绝如缕。可怜他老母哭得晕去多时,差人去叫两个哥子,都是年纪六十开外的人,帮着料理丧事不提。
且说璧如目睹一场惨剧,不觉一路走回,洒着伤心之泪,那天胡乱在店里吃过午饭,走到福爷家里,见玉吾在东书房临帖,顶上已如牛山之濯濯,璧如不觉好笑,问道:“你家老伯呢?”玉吾道:“他在里房午睡。”又问方才回来情形,玉吾道:“倒也没有话说。”璧如道:“很不容易,给我说得他把你当作圣贤一般,他还肯替你执鞭咧。”玉吾要问详情,璧如道:“这话不必谈他,你知道人家的惨剧,已闭慕了,在下还挥泪送她,真可怜啊。”璧如当下把所见惨事,告知玉吾,两人嗟叹一会。璧如别过玉吾,独自往丁全茶馆喝茶喝茶,听得议论纷纷。有人说炳奎媳妇,真算苦命。娘家很穷,现在炳奎只肯帖三十块钱作丧费,并且不许她葬在小奎坟上,为了她生前不规矩,什么辫子不辫子。”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