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庸道:“你给我缝起来,我慢慢的告诉你。”他妻子道:“撕掉了,又要缝,什么意思呢?”振庸道:“什么意思?我要穿破旧衣服呢。”他妻子道:“为甚好衣服不穿,倒要穿破旧的。”振庸道:“你哪里知道,一生荣枯,都在这件衣服上。
现在且别问,往后你自会知道。”他妻子道:“老爷往常什么事不同我讲,怎么这会子倒又机密起来。”振庸见婢仆等不在眼前,才悄悄道:“当今的脾气,最喜欢是节俭,最憎厌是奢华。今儿上朝,那件朝服,非但旧得不成样子,还补上三五个补丁呢。可怜那一班行屍走肉,没一个体会得到。所以我要赶忙换上破烂衣服,无非上体圣怀,博他一个欢喜是了。”他妻子道:“别误会了吧?”振庸道:“哪里会误会,坐朝受贺,君臣们第一遭会面,又不是寻常召见。我猜上头这么,断然是有意的。”他妻子道:“既然这么,老爷,你那双套裤索性撕破了,我替你打一个掌,好吗?”振庸道:“那么,总算是全套了。”他妻子道:“全字怕不见得吧,那顶纬帽,还簇新的呢。”说话的当儿,那外套的补丁,已经补好。接着又补套裤。
翌日五鼓,穿扮定当,家人见了,都吓一跳,只道哪里跑出了个化子呢。振庸上朝,满望宣宗注意,谁料宣宗也只寻常询问了几句,并没有别的恩旨。连着数日,都是如此,振庸颇为失望。一日,独蒙召对,宜宗见他衣服上尽是补丁,问道:“你的衣服,竟也是补缀的。”振庸道:“臣因物力维艰,易作甚费,衣服套裤,类多补缀。”宣宗道:“你套裤也打掌吗?
需费几何?”振庸道:“总要三钱银子呢。”宣宗道:“外间作物,价殊便宜。内务府打一双掌,须要库银五两呢。”振庸听罢愕然。宣宗忽问:“你们家里吃鸡蛋,每枚需银几多两?
"振庸道:“臣少患气痛,鸡蛋这东西,从来没有食过,该价多少,臣实不知,不敢妄对。”宣宗道:“你家常吃点子什么莱?”振庸道:“臣家人素食的日子多。臣因从政在朝,每日所食,也只豆腐炒猪肝一品。”宣宗道:“需银几何?”振庸道:“那很便宜,西华门外茂林饭铺里,每炒一晶,只需大钱五十八文。”宣宗惊道:“世界上也有这么便宜的东西。朕每日食鸡蛋四枚,每枚银子五两,已经二十两银子了。今后,倒也要学你,吃那豆腐炒猪肝了。”
朝罢回宫,宣宗就叫内监吩咐内膳房,做一晶豆腐炒猪肝。
中饭时光,做好呈上。宣宗尝着,果觉肥嫩适口,遂向内监道:“传旨内膳房,以后天天就做这一品,不必再用别的菜蔬。”
内监领旨去讫。次日,内务府呈上单子,计开上供豆腐炒猪肝一品,每日用猪一头,每头价银十五两;屠夫二名,每日工食银一两;黄豆一斗,银三钱;豆腐工三名,每日工食银一两五钱;屠猪锅竈,制腐锅竈,召匠包制,需工料银五十六两四钱;盖搭猪圈一所,需银三两六钱。共计置办各物,费银六十两,每月常费银五百三十四两,请支银共五百九十四两整。宣宗大惊道:“怎么要这许多银子,叫他进来,我当面问他的话。”
太监领旨,一时同了内务府大臣进来。见过驾,宣宗道:“朕不过要一味豆腐炒猪肝,你们就会浮开上这许多花帐。照你的帐,只一味菜,差不多就要二十两银子了。”内务府大臣碰头道:“奴才所开,均是实价,并无丝毫浮冒,皇上即可派员访查。”宜宗道:“西华门外茂林饭铺里有卖的,只需大钱五十八文呢。每日差一个太监,拿碗子到他那里买了,岂不省事?
"内务府大臣碰头道:“市品恐不洁净,未便上供。”宣宗道:“朕倒不在乎呢,你尽办来是了。”内务府大臣无言而退。次日,上本复奏,声称:“奴才奉旨后,即派遣司员出西华门查访,据称遍访几处居民,咸称茂林饭铺闭歇已久,所有豆腐炒猪肝,委实无法采办。合即具本奏闻。”等语。宣宗没法,向左右道:“朕终不忍以口腹之故,累吾民日负银二十两也。”
曹振庸却就此受了主知,不到半年,升为武英殿大学士,为汉大学士的领袖。
此时在廷诸臣知道宣宗励精图治,便争着上章言事,或是举人家房闱秘事,或是陈人家曲室密谈,一切细事琐闻,无不形之奏牍,总算得直臣遍地,言路大开,一派的圣明景象。宣宗初时,还虚衷延纳,后来愈闹愈不成体统,也就懒怠再去瞧阅了。无奈各部尚侍翰詹科道,凡有奏事权柄的,还兴头得要不的,今儿一本,明儿一本,闹得云烟缭绕,积牍盈尺,大有阅不胜阅,批不胜批之势。意欲惩戒一二,以警其余,又怕因噎废食,蹈沮格言路之弊。一日,振庸人侍,见宣宗面带忧容,因问道:“方今四海升平,兆民乐业,皇上为甚不快呢?”宣宗道:“朕躬广开言路,原要身致太平,不意廷臣所上奏本,类多毛举细故,无关宏旨。朕要批斥他们,又怕不知道的人说朕是拒谏。要尽都批阅呢,精力上实是够不到。”振庸道:“这个很容易处置,凡廷臣所上章奏,不必问他所言何事,只要细心查阅,摘出一两个破体疑误的字,交部议处,惩戒他一两个。这么一办,上本的人自必骇服圣衷周密,虽一二笔误,尚不肯轻易放过,况其有关系之大者,嗣后自不敢妄逞笔锋,轻上封事了。上无拒谏之疑,下杜妄言之患,这法儿似乎还可以行得。”宣宗大喜,立即如法炮制。从此科道两衙七八十位直臣,相戒不敢言事,都变做仗马寒蝉了。
一人作俑,相习成风。道光以前,殿廷试士大臣奉派阅卷,都是先取文词,后取书法,从没有为了一二个破体字,就抑置高文於劣等的。自振庸用了事,阅卷大臣仰承风旨,以为奏摺尚且如此,何况士子试卷。於是寻瑕索垢,专究那一点之肥瘦,一画之短长。而乾嘉两朝,考据学博奥典丽之风,竟然扫荡无余了。宣宗垂拱深宫,又如何会知道!特下恩旨,命曹振庸军机处行走。於是曹军机献可替否,愈益的尽职。宣宗待他也愈益的宠伍,差不多无言不用,无策不从。京内外大臣见他这么得君,便都钻头觅缝的想法儿跟他拉交情。振庸要有甚吩咐,衆人便似奉了观音玉旨似的,遵行恐后。亏他赋性谦抑,作事随和,接物待人,依旧是随随便便,倒并没什么薰天气焰。
一日,五鼓入朝,恰遇着大雪,轿子到午门,忽见一人顶载辉煌,冠裳齐楚,必敬必恭跪在雪地里正磕头呢。天上的雪,搓棉扯絮似的降下来,那人竟舒徐暇豫尽磕他的头,宛如没有觉着似的。振庸诧异道:“这不是个傻子吗,这么大的雪,跪着磕头做什么呢?”随叫家人去问。一时回称:“这个人姓谢,名儿叫仁寿,新选山东历城县典史,在这儿叩谢圣恩呢。”振庸笑道:“也有这么傻的人。”说着,早人了东华门,下轿进朝房待漏。
朝房里衆多官员瞧儿见振庸,都起身让坐。忽有一人走近身,满面春风的问中堂好。振庸瞧时,不是别人,正是山东巡抚武隆阿,因事来京陛见的,随笑着敷衍了几句应酬话。忽然想起方才那一桩笑话儿,随向武隆阿道:“新选的历城县典史谢仁寿,……”才要讲下去,一个太监自内奔出道:“爷升殿了,叫起曹振庸。”振庸听说,疾趋入内陛见。一时散值,各自回家,这件事也就忘记了。不意武隆阿误会了意思,回到省里就吩咐巡捕官:“新选的历城县典史谢仁寿上辕来,马上就回我,这是京里曹大军机心坎儿上人,留难了他,我可是不依的。”巡捕官诺诺连声。恰值藩台来谒,武隆阿接见之下,也把谢仁寿嘱托了藩台,自然满口应承。便宜谢仁寿,一跤跌入青云里,扶摇直上,步步高升,一岁之间,过班五次,典史老爷,竟变成黄堂太守了。隔上一年,武隆阿又进京陛见,会着曹振庸,就道:“谢典史已经保升做知府了。”振庸道:“谁是谢典史,怎么升的这么快?”武隆阿道:“就是谢仁寿,去年选出的山东历城县典归。”振庸道:“我不认识这个人呢。
"武隆阿随把那年在朝房中堂面告新选典史的事说了一遍。振庸大笑道:“当日原为事属创见,无非闲谈着当作个笑话儿呢,不意吾兄误会,竟便宜了这厮。”说毕,彼此大笑。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