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集肆陆“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琅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字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囗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下偶,殊可念之。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叟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琅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琅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着“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自慰,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识之说强自解释,怀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彦,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贰伍壹刘正宗传附张缙彦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补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郞,与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表壹壹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彦”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彦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彦降贼”,及同书叁佰捌马士英传云“张缙彦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彦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贰张缙彦条)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彦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颅居左辖,(牧斋外集壹“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藉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陆“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在,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荆积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荆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树,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呑割据之余,战伐通途,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振生之姿,揽中州河积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侠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及清史稿贰伍壹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
复检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张缙彦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彦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序其诗,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缙彦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彦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彦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辨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彦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捌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若,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贰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壹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拾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耀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壹贰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
第6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