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聊斋俚曲集(上)>第17章
我今说一件兄弟贤孝的故事,给那世间的兄弟做个样子。但只是里边挂碍着那做后娘的。我想普天下做后娘的,可也无其大数,其间不好的固多,好的可也不少。我说出这件故事来,那不好的满心里惊,那好的想是也不见怪。这件故事名为慈悲曲。
[一剪梅]世间两种最难当:一是偏房,二是填房。天下恶事几千桩,提起来是后娘,说起来还是后娘。
你看那有刺的就叫做“后娘拄棒”,有钩的就叫做“后娘匙子”,不壮的就叫做“后娘麻线”,尖底的就叫做“后娘罐子”:一旦做了后娘,天下之恶皆归焉了。
人心原自不相同,你生的你疼,我生的我疼。后娘冤屈也难明,好也是无情,歹也是无情。
譬如有一个前窝儿,若是打骂起来,人就说是折蹬;若是任凭他做贼当忘八,置之不管,人又说是他亲娘着,他那有不关情的:谓之左右两难。但只是做着后娘,只出上一片好心,就见了玉皇爷爷,也敢抓出心来给他看看;但仔是那做后娘的可又不能哩。诗曰:孩儿一样叫亲娘,叫煞亲娘不气长;试问后娘因何故?不曾亲吃定心汤。
古时有一家人家,屋里有一窝燕子。那小燕子方才抱出,那母燕子被猫咬去。待了二日,那公燕子又合了一个来,依旧打食喂他。那小燕子隔了一日,就一个一个的掉在地下死了。都知不道是什么缘故,扒开那小燕子嘴,看了看,个个都衔着蒺藜,才知道是后娘使的狡猾。鸟且如此,何况是人。虽然那蒺藜是后娘的罪孽,孝顺是为儿的本等。
诗曰:后娘虽不好,子孝理当然;不过芦花变,焉知闵子贤?
自古以来的孝子,如浚井的帝舜,穿芦花的闵子骞,都是遭着后娘;就是那卧冰的王祥,也是卧了鱼来事奉他后娘。有一篇俚歌为证:
孝子王祥自古传,后娘待他甚难堪:夏天跪在毒日里,隆冬差着下深湾。虽然支使的极暴虐,王祥就做不辞难。他兄弟王览是后娘子,有仁有义的好心田,就是上山打猛虎,也不肯叫他哥哥独当先。家有园中一树李,原是他娘心所欢,就着王祥去看着,风雨损坏打一千。忽然狂风又大雨,王祥抱树哭涟涟。王览来合他同相抱,雨淋风打不敢迁。他娘看见疼了个死,才连王祥都叫还。又罚王祥整夜跪,直撅跪在画帘前。王览跑来一处跪,一陪陪到二更天。母亲睡醒才知道,心中恼恨又哀怜。思量折掇别人子,就是折掇亲生男,从此少把心肠改,王祥以后得安然。当年不遇后娘*(左口右岑),后世那知兄弟贤。
这也是已往的古人,不必细说。本朝就有一个人,可以比那王祥,他兄弟就可以比那王览。你道是谁?这人老子姓张,号是张炳之,原是东昌人。张炳之的老子曾在陕西做生意,住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女,就在那里合人家做了亲;后又来了东昌,才生了这张炳之。
[耍孩儿]这一个张炳之,因他姐在陕西,时常往那里做生意。达子虏了媳妇去,又在汉中娶了妻,三回弄出好把戏。他也是命该如此,遭了些生死别离。
他的结发妻是姓王,娶了二年多,遇着达子放抢,掳了去了。他又往陕西去了,他姐姐又给他找了一个媳妇,姓陈,生了一子,名唤张讷。这张讷才四五岁,陈氏又死了。以理论起来,既有了儿,就不娶也可以罢了,可只是打光棍也是难呢。
打光棍实势难,炉少火灶少烟,衣脏袜破鞋儿绽。外边待上三五日,进门好似枯坟坛,塌灰遮满床儿面。站一回无精打采,坐一回少心无肝。
且休讲这光棍子百般的琐碎,万般的凄凉,只有一个孩子叫呱呱的,没了他娘,就只是找他达呀,他叫你东游西转不的。因此张炳之又寻了一个老婆,姓李,撮傀儡子解开包,——这一回才弄出故事来了。
[呀呀油]娶后婆,娶后婆,抱了两窝并一窝,着孩儿叫他娘,指望他合孩子过。娶后婆,前边撇下了个小哥哥,你说是咱的儿,他拿着当拾来的货。
这张炳之娶了这个老婆,实指望给他看着孩子,谁想那李氏的性子极残。因张讷没叫他个娘,就说科子生的,连娘也不叫,还望人养活你么?
不叫娘,不叫娘,又说灰了人心肠,他不叫娘,还望我把孩子来将傍?叫他娘,他又没有好声嗓,哀哀的叫了来,还着人睃不上。
张讷从小聪明孝顺,知道嗔他不叫娘,就来娘长娘短的。李氏又不耐烦,喝的声说:“谁是您娘!”劈头一钴钉,几乎把那孩子头来捶了腔子里去了,嘛的声就叫唤了。李氏越发恼了,一把抓过来,那小腚上打了四十多下子。张炳之老大不忍。
[倒扳桨]惟有后娘最无情,打儿不管轻合重,你满心里无干系,不知达达心里疼;心里疼,待做声,未曾开口笑颜生。
张炳之笑了笑说:“多少打他几下子罢,你就打他真么一些?”炳之叫声我贤婆:小小孩儿知什么?只该打他三五下,叫他再来好记着;好记着,没奈何,就是打的他忒也多。
张炳之也没敢大嗔,那李氏就是净了包袱的线匠——没零卖,发了纩子了。
骂了一声忘八羔:汤了一汤,你就死声子嚎,还要惯着做达叫,你真是个老杂毛。老杂毛,我把你乜小筋抽一条!
张炳之被老婆骂了一阵,不敢做声了。这孩巴子也不宜量好,当时有他娘在时,越哄越发啕气;今日打了一顿,又见老子受气,从此以后,就是打煞他,他也不敢哭一声了。
[银纽丝]每日清晨起来天儿也么乌,两眼还是眵儿糊;孩子雏,一身营生做不熟,新学着系带子,才学着穿衣服,两顿打的会穿裤。一日吃了两碗冷糊突,没人问声够了没。我的天来咳,数应该来,应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