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厅口,见执帖领了李荣书进来,宝珠等抢步上前请安,李公笑嘻嘻的拉住了,道:“来迟了。”桂荣道:“小侄生日,还劳年伯的大驾。”李公道:“好说。”就踱进来。宝珠等也只得在后,跟随李公上厅,祝了寿,桂荣让他上炕,李公盘腿坐下,笑道:“我真来晚了,面也赶不上吃。你们这意思,吃过面倒要走了?”
宝珠道:“姐姐着人来唤,不知有甚么事呢。”李公笑道:“别要理他。有话讲,就说陪勇舅的,他敢不依,舅舅把两根胡子同他拚了!”说罢,仰天大笑,又同桂荣周旋一番。桂荣道:“年伯,晚间赏个光罢?”李公道:“谢谢,改日再扰,今天还有点小事。”桂荣道:“张山人在书房里,年伯何不会会?”车公道:“我也不见他了,而且不能久坐,一会就要去了。”宝珠道:“舅舅忙什么?”
李公道:“我刚才在德二老那里,听得海疆信息不佳,又告急到京。他忙得什么似的,到内阁里去了。”桂荣道:“年伯可知道些情形么?”李公道:“也不甚清楚,德二老还没有见着本章,但听说和亲王大败,元旦就被人偷了营去。”宝珠道:“这是前天就有信的。”李公道:“至今没有打个胜仗,连日天天有报,沿海一带,遍地是贼,又失了两处城池,和亲王退守省城,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如何是好呢!”桂荣道:“亲王过于仁厚,不是个将帅之才。”李公道:“可不是。”谈了几句。
吃了茶起身,宝珠也告辞了,一同上车,桂荣作了一揖。宝珠同李公分手回家,带着兄弟,先进夫人上房,走了一遭,又到宝林房里,叫了一声姐姐。宝林哼了一声,不言语。宝珠见姐姐生气,就站着伺候,不敢坐下。宝林道:“蕃儿出去,没有你的事。筠儿,替我跪下来!”松筠站立不动,宝珠只得代辩道:“他今天没有犯法,姐姐为何生气?”
宝林桌子一拍,道:“湖涂东西!你还敢替他辩么?连你也讨没意思呢!”骂得宝珠闭口无言。宝林道:“松筠!你跪不跪?”松筠只得跪下。宝林道:“你昨日晚上,很使威风!”宝珠听了,才知道是为的昨日的事,倒替兄弟耽心。宝林又问道:“你昨晚在姑苏会馆么?”松筠不敢开言。
宝林喝道:“怎么不言语!”松筠道:“去是去的,不过打了几个灯谜就走的。”宝林道:“打灯谜罢了,谁叫你打人呢?”松筠道:“没有这事。姐姐听了谁的话?”宝珠道:“传来的言语不足信,姐姐,不可轻忽,如今筠儿倒不很放肆了。”宝林冷笑道:“仗着你这糊涂虫的哥子,闹出乱子来,你还不知道呢!现在人家闹上门来,你真是在梦里呢!”
宝珠诧异道:“谁敢有这胆子闹上门来?”宝林啐了一口道:“人家被你兄弟打坏了,难道还不敢上门来?当真你是个都御史,人只怕你呢!”宝珠不敢做声。宝林道:“门上进来回话,吞吞吐吐,但说朱詹事家两位少爷要见你,彩云出去说:‘少爷到桂大人家去,难道你们门上不知道?’门上说:‘原是把这话回去,无奈他不肯去。’彩云问他有什么要事,门上又不敢说。彩云再三问他,才说朱家被筠儿打伤眼睛,要瞎了,等你回来告诉。彩云进来,一长一短的回我,我听见又气又恨,只得传话出去,请帐房里王老爷见他。却好崇年伯也在这里,好容易才说开,把他劝走了,你道可恨么!”
宝珠听了,心中不快,道:“怎么动手就打人?是甚意思呢?”宝林道:“这要问他!”遂喝甚:“你好好直讲,与你有益多着呢!”宝珠也说道:“姐姐问你,不说也过不去。你难道不知利害么?”松筠只得将昨晚的话,略说几句,总说人家欺负他。宝林道,“人家欺负你,我们也不依,你何不回来告诉我?我自然着你哥哥去同他家讲理。你如今把人打坏了,还有什么说的呢?况你也不是受人欺负的。我也不同你多讲。”吩咐小丫环取家法,唤几个粗使仆妇进来。
宝珠代求道:“筠儿是真不好,打是不可少的,请姐姐打几个手板罢。人也大了,求姐姐留他一点面子!”宝林道:“手板是该打,你这个失察的罪名,就算了不成?”宝珠低了头,不敢再说。
少时,仆妇进来,宝林柳眉微竖,杏脸含嗔,喝道:“着实的重打!”众仆妇上前,把松筠按在凳上,彩云上来动手,打了几十下。松筠在宝林面前,一毫不敢撒野,口里哭着求饶。宝珠也替他讨情,宝林不肯,又打了几下,经宝珠苦劝,方才放了,还说要锁起来。宝珠又劝,吩咐囚在书房里,仍然不许出门。
宝珠扶了兄弟出去,送他到前边,劝勉几句,安慰一番,仍进宝林房里,恐怕姐姐生气,陪着闲谈。宝林问道:“我着人去叫你,怎么这一会才来呢?”宝珠道:“刚才出门,就遇见勇舅,又跟进去谈谈。我怕姐姐性急,连舅舅叫我同到内阁我都没有肯去。”宝林道:“舅舅到内阁,有什么事?”宝珠道:“打听苗疆信息,说是不甚好。”
宝林道:“你听说怎样?”宝珠道:“我也没听见,只听舅舅说的和亲王从大年初被江贼偷了营去,至今没打个胜仗。如今沿海尽是贼,又失了两处城池,和亲王退保省城,又告急到京来了。”宝林道:“没个有用的人去,如何平定呢?”宝珠道:“满朝的人,也不知谁有真实本领。”宝林道:“娘知道这事么?”宝珠道:“不知道。”宝林道:“我们娘房里坐坐去。”宝珠道可,遂随了姐姐,到夫人房中坐下,就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夫人颇为害怕道:“我们此地没事么?”宝珠笑道:“远多着呢!”夫人道:“你也该去内阁问问消息。”宝林道:“少刻着人去问声舅舅就知道了。”金子进来道:“门上来回:桂大人家请过两次了,定请三位少爷吃晚酒呢。”宝珠不开口,目视宝林,见姐姐脸沉沉的,就回道:“吩咐门上回他去罢。”宝林起身,宝珠也进房。门上又回:“桂府来请。”宝珠出来,同夫人商议,就说夫人的意思教去的,着金子进来同宝林说。
停一回,金子回房,摇摇头道:“去不成,不答应。”宝珠道:“你怎么说的?是你说得不好,你该说太太叫去的!”夫人道:“当真不许去么?是我的意思。”金子道:“说过了,不行呀!”宝珠道:“好姐姐,你再去同彩姐姐商量,请他说一句,倒可以答应。”金子嘻嘻的笑道:“不要忙,好容易说通了,放心去罢!”宝珠笑道:“你好!”金子道:“别要怪我了。”
宝珠也不开言,转身进房,换了衣服出来,上车到桂府,天已晚了。上花厅见张山人等都在内,大家让坐。桂荣道:“二位令弟怎么不来?”宝珠道:“天晚了,家母不放心。”
少刻主人请客上席。宝珠道:“潘年兄呢?”桂荣道:“先前令母舅的话,我进来说了,他不放心尊大人,到内阁听信去了。”宝珠点头。席上也行了些令,直饮到二更后方散。
次日,宝珠进衙门,听见颇有人传说海疆之事,人心有些慌乱。宝珠打听的实,也觉耽心,就到内阁问信。见皇上有旨,传谕各官,陈言灭寇方略,也同前回一样,不论文武,都许进言。宝珠回家,思想一会,吩咐紫云,取过笔砚。不知写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上封章天子识奇才掌兵权女儿拜大将
话说宝珠回家,心里有些见猎心喜。坐下来思想一遍,即取文房四宝过来,遂提笔写道:
左副都御史臣松俊为谨上条陈恭呈御览事:窃以海疆多事,圣天子询及刍荛,臣以为小丑跳梁,无烦廑虑,谨拟十不足虑之说,为我皇上缕晰陈之。苗兵素无大志,今所以攻城夺地者,内贼诱之也。内贼恃外寇为声援,外寇以内贼为向导,合之则气壮,离之则势孤,破其一路,其余不足破也,此不足虑者一也。
苗兵远来,路径不熟,今既深入,进退维艰,此不足虑者二也。苗兵乌合虽众,其性多疑惧;胜则勇往直前,败则彼此不顾,此不足虑者三也。苗兵之附海贼也,为利而来,并非真心相助,日长月久,必生内变,此不足虑者四也。敌兵航海远征,利在速战,旷日持久,兵粮不给,锐气一衰,破之必易,此不足虑者五也。
天下承平已久,人不知兵,见烽火而惊心,遇干戈而丧胆,大军既集,人心则安,此不足虑者六也。今城池虽失,贼人奸淫惨戮,不得人心,官兵军民陷于贼中者,必不乐为之用,既有外援,必多内应,此不足虑者七也。且叛者邱廉一人,其余从贼之辈,或为势迫,或为利诱,如其失利,人各一心,何能用命?此不足虑者八也。苗兵之性,畏暖耐寒,方今春去夏来,必有思归之念,天时不利,人事可知,此不足虑者九也。
苗蛮出役,宜於山径,今入内地,平川旷野,非其所宜,且海贼争战利于水,苗蛮用兵利在陆,虽云犄角,实不相关,此不足虑者十也。伏乞我皇上,兵宜练精,将宜选勇,帅宜任专,临机应变,通权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要在审时而度势,慎勿拘执以鲜通。出奇兵以胜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臣本书生,不习戎事,胸中臆断,纸上谈兵,伏乞皇上圣鉴施行。谨奏。
宝珠写罢,递与紫云看了一遍,笑道:“好经济,我看不必惹事罢。”宝珠道:“放心,断不致教我这个小孩子去出兵。我也不得不如此,门面是要顾的。”明日早朝,宝珠将本上了。
到晚,又接到紧报,说省城已失,和亲王退到连江,潘尚书殉难。这一报来,各官都慌。宝珠等赶到潘府吊唁,潘府合家号哭,众人正在劝慰兰湘。松府家人进来,对宝珠道:“有旨意立传少爷保和殿见驾。恐怕来不及,大小姐吩咐,连公服都带来,请少爷穿好就去。”宝珠道:“什么事?”家人道:“不知道,是内阁来传的。”宝珠道:“你们套车点灯伺候。”家人道:“早预备了。”少爷连忙穿了公服,辞别家人上车,到保和殿来见驾。
原来皇上细看各官条陈,看到松俊的,大称上意,就到内阁同刘相等商议,说松俊虽是个小孩子,见识很好,上的条陈,颇合机宜,朕想着他去平寇;无如年纪太幼,不便着他前去。刘相心里想起宝珠的旧恨来,倒极力保举一番。后来又得这个紧报,一时没个人去,只得召他来问问。宝珠遂将所奏的十条,细细的奏对,圣心大悦,笑道:“朕着你去平贼,你去不去?朕看你倒尽可去得。”宝珠不敢言语。
皇上又道:“就着和亲王监军,你为主帅,凡事计议而行,何愁不克?”宝珠叩首道:“主上既命臣去,臣自然尽心报国,不敢惮劳。但主上既要用臣,就别用亲王,若用亲王,臣就不敢去。”皇上道:“为什么呢?”宝珠道:“主上用臣,各事自当让臣专主,若有亲王监军,凡事还是请命好,不请命好,就有许多的掣肘了。臣愚直之言,望陛下圣鉴。”皇上听宝珠之言,心中大悦,道:“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好个帅宜专任!”
遂当面降旨,加兵部侍郎经略大臣,总办海疆军务,便宜行事。各省文武官员,俱受节制,听其调用,有不遵者,先斩后奏。先统神机营大军十万,限三日内起行,星飞去救。宝珠谢恩出朝。皇上回宫,又将各官奏章翻阅,见李文翰的条陈,也还切实,就用做副帅,参赞军机。和亲王召回议处,潘利用优恤。
这道旨一下,真急坏了多少人。松、李两家,早已有信,松夫人急得无可如何,只是哭。暗想:“怎么这种巧法,皇上爱上我家人了?一个女儿差了去不算,还要带上个大女婿去。听说苗子利害,我家两个小孩子去,料定不得回来,不去又不能。连亲王都杀他不过,潘尚书这大年纪,还遇了害。怪老爷当日高兴,把他装个男子,如今这颗掌上明珠,要断在他手里了!”越想越恨,眼泪好似断线珍珠。
宝珠回府,见夫人躺在炕上垂泪,上前叫了一声娘,就挨在旁边坐下来。夫人坐起身,扯住室珠的手道:“孩子,你这点年纪,怎么能做上经略?主子也太糊涂了。难道就没个人去?教娘如何放得心!”宝珠也就流下泪来道:“娘是那里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道事君能致其身,身子都是君的,敢不替国家办事吗?”
夫人长叹一声道:“我只怪你糊涂爹爹。”金子上来劝慰夫人道:“少爷去定海疆,正是喜事,太太怎么倒伤心?况且几个毛贼,少爷去了,手到擒来。”宝珠道:“姐姐怎么不见?”金子道:“大小姐吗?彩云说他得了这个信,晕了一跤,如今扶他床上睡着呢。”宝珠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去瞧瞧。”
才要进去,只见宝林飘然而来,进了房,喜笑颜开,对宝珠道:“大喜大喜。”宝珠赶忙招呼坐下。见夫人流泪,笑道:“娘哭什么?这等喜事,人家求之不得的,又升官,又威风,那个官员不受他节制?平定下来,就可以灭寇之功,为将来辨罪之地。想起来还要欢喜,也图个吉利。”夫人也知道是宽慰之言,只得住了哭,点点头。宝林就拉了宝珠进套房来,姊妹对坐。宝林道:“三天就要起兵,也要收拾收拾。”宝珠道:“我想带了紫云、绿云同去,才便当呢。”宝林道:“那自然。我还有一个人,要你带去。”宝珠道:“可是松勇?万不可少的。”宝林道:“松勇何消说得,是筠儿。”
宝珠诧异道:“这险地带他去干什么?”宝林道:“你知道什么,他在家也不安分,我照管不来,况他中举,不若是你的力,还能中进士吗?他倒会动手动脚的,你带他去立点功,图个出身。”宝珠道:“怕娘不肯。”宝林道:“你不必虑,有我呢。”此刻,外边也有许多亲友来贺喜,门首车马填塞,灯烛辉煌,宝珠一概辞谢。就连夜吩咐紫云等收拾行装,应用的物件,虽不能多带,也有许多省不来的,一切都经紫云过手,大小姐也随时指点。宝林又在夫人面前,极力的说要松筠去立功。夫人始而不肯,经宝珠分剖明白,也就允了。
宝林回房,同两个丫环用元青缎制成两件窄袖小袄,背着人总是流泪,在人面前却一点不形于色。次日,宝珠出门,各处辞行,在李府用了饭,回了神机营,将帅领军各官都来参谒。宝珠吩咐明日天明,在大教军场听点。众官领诺辞出。再说许文卿听见这个旨意,真急得手足无措,暗想好容易费多少心机,才算是我口中之食,谁知倒送把苗子顽去了?再想我天上少世间无的美人,到何处去找?要教他这时候改妆,规避的罪名就当不起,也是没得安稳归我。想来想去,无法可施,一夜不曾合眼。
今天早间,曾到松、李二处走了一遭,松府门上挡驾,心想就进去,也不能讲话,见面反难为情,不如回去罢。到家坐在书房,长吁短叹,饮食都不进。许夫人知道儿子心事,叫进去劝了一番说:“银屏明日要去送他,你有甚话说,何不说给你妹子,着他传了去。”文卿道:“不便,我想今晚去见他一见,就怕他不肯出来。”夫人沉吟道:“你进去先见他太太,说了来意,你坐在他内室里,他也不好回你。”文卿点头。
第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