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对他微微而笑,银屏转身,冒冒失失问宝珠道:“你知道李墨卿悔亲了吗?”宝珠嘻嘻一笑。宝林故作不听见,又说道:
女儿羞,烟花三月下扬州。
银屏道:“那急得还了得!真正使不得的。”宝林道:“你是没有好话讲的,留点神了,这是有报复的!”银屏道:“还要一句,席上生风,再唱一个小曲,就完令了。”宝林道:“那来这些累赘东西?”银屏道:“你不信?翻出《红楼梦》来瞧瞧。”说看起身,向书架上乱翻,见有一支笛子在上,随手取下来,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种好长技,今天一定请教。大姐姐快说句诗,好唱曲子。”宝林道:“诗还可以,曲子不会。”
银屏那里肯依,闹得什么似的。宝林被他缠得没法,道:“姑太太,你请坐下罢,我就唱是了。”随手夹了一箸燕窝道:“海燕双栖玳瑁梁。”对宝珠道:“你弹套琵琶,我唱个小曲罢。”银屏道:“不行!大姐姐唱大曲,嫂子唱小曲。”宝林被逼不过,只得教宝珠吹起笛来,唱了一支《楼会》上的《楚江情》,银屏赞不绝口。
宝林道:“别挖苦人,你也要照样的。”银屏道:“那自然。嫂子先来,我是附骥。”宝林道:“你这称呼,真不妥当,可以请你更改更改。”银屏道:“名分所关。”宝林笑道:“你不改口,他是不说。”银屏只得叫声二姐姐,宝珠道:“我不得僭你。”宝林道:“你别引他多讲罢!”宝珠道:
女儿悲,玉堂春在洞房先。
宝林瞅了他一眼。银屏道:“切贴不移,现身说法,换不到第二个女儿身上去。”宝珠道:
女儿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女儿娇,辜负香衾是早朝。
宝林、银屏同声赞好道:“只有你合用这句子,别人也不配!”宝珠道:
女儿痴,半夜无人私语时。
银屏微笑,咳了一声。宝珠想到女儿颦,思索一会,也是情不自禁,说道:
女儿颦,圣主朝朝暮暮情!
宝林冷笑道:“你没有说了!”宝珠脸一红,不言不语。银屏那里还放得过?笑道:“原来你的官这么做的,我今天才知道。怪不得我哥哥常说你圣眷好呢,谁知有个隐情在内!你虽不愿意,有些颦蹙不安,无如回不过去的事,只好委屈些儿。”宝林笑道:“你只顾说得爽快,也替你令兄留点地步。”宝珠红泛桃腮,手拈衣角。宝林说:“索性说完它了事!”宝珠随口道:
女儿羞,蜻蜒飞上玉搔头。
宝林道:“快吃酒,说一句诗罢。”宝珠将门杯饮干,拿了一颗莲子道:“露冷莲房坠粉红。”银屏一笑,才要开口,宝林赶忙道:“我来弹琵琶,将你自己做的那个《红楼梦》的《满江红》唱来。”宝珠不敢违他,唱道:
可叹奴,生辰不偶,家运多难。到如今,寄人篱下,更觉凄凉。潇湘馆鸟啼花落春无恙,绿阴低罩茜纱窗。金玉良缘知早定,木石前盟未必真。详菱花镜,可怜辜负在妆台上,斜抱罗衾,闷对着银缸憔悴。玉容娇不起,鹦鹉无言,暗泣斜阳。最怜那,残红满地谁人葬?春光容易玉生香。曾记得春困把那幽情发,绿竹生凉离恨天。折尽风流账,空教我金钗十二,撩落人间!海棠菊花标诗句,半窗风雨助秋光。相思病三更梦红红绡帐,旅梦儿绕家乡。焚诗槁,空留一片痴情况。宝玉呀,才知你是铁石心肠!
真个唱得响遏行云,风回气转。这面琵琶,就如风吟檐马,沙击晨钟,叮当嘹亮。和叫起来,一回儿象尽是唱,一会儿象尽是琵琶,把个银屏爱得笑不拢口,赞不绝声。宝林道:“我们要请教令官了。”银屏笑道:“饶了我罢,我是不会的!”宝林道:“没有这种便宜事儿,快些罢!难道还要抱上轿吗?”银屏道:“不过笑话罢了,我就放个屁儿你们听听。”念道:
女儿悲,楼上花枝笑独眠。
宝珠笑道:“这是姻伯母的不是,耽误你青春了。”银屏道:“好么,你取笑我,那可怪不得我了!”又道: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宝林道:“贾宝玉就是用的这句,不与同的!”银屏笑道:“就是‘嫁得萧郎爱远游’。”众人大笑。###第36章银屏怕人取笑,他忙道:
女儿娇,芙蓉帐暖度春宵。
宝珠道:“这句好,香艳已极!”宝林对宝珠一笑,不做声。银屏道:
女儿痴,劝君惜取少年时。
女儿颦,楚腰一捻掌中轻。
女儿羞,细草春香小洞幽。
宝珠低着头,只是笑,紫云等一个个含笑而立。宝林道:“我这个妹子,真个颠狂欲死,教我们倒不好取笑你了。请唱罢!”银屏饮过门杯,说道:“明月小桥人钓鱼。唱是不能的,没有学过。”宝林道:“不唱,罚十大杯!”银屏道:“那不要醉死了!”宝林道:“我们姐妹两个,灌也灌你下去!”银屏道:“如此说,我落在你们手里了,还要把我缠死了呢!”宝林道:“不消开心,不唱是过不去的!”银屏道:“既要小生唱曲,请二位美人代板。”宝林道:“别要理他,不怕他不唱!”
宝珠、紫云两个吹起笛来,银屏唱了一支《小宴》,也是香温玉软,婉转可听。众人赞了几句,又吃了几样菜。银屏道:“我们刚才都是用的陈句,何不大家自出心裁,将这六个当做诗题,做几首诗,却好每人分两个。”宝林道:“你怎么这样高兴?你倒不怕费神么?”银屏道:“横竖闲着,再不借此消消遣,吃下饮食也不消化。”宝珠道:“依我还是集他几句。”银屏道:“也好,自己做两首七绝,大家也见见心思。”宝珠道:“明天交卷罢。我一时可想不出来,而且也不耐烦。”银屏道:“我们今日先分定了题目,不好吗?”
随唤紫云将六个题目写起来,圆成纸团儿,三个各拈两个。宝珠道:“此刻且不必看,做出诗来,再看未迟。”三人各看一看,就在灯上烧了。宝林道:“依我的愚见,不如将女儿两个字改作美人,有生发些。”银屏道:“你不过想个男人,要他在里边,你说得快活些。就任凭你扯两个男人来说说,也不甚要紧。”宝林急了,道:“银丫头,看我来撕你的嘴!”
银屏再三央告,宝珠也替他讨饶。银屏道:“还是我家人好,真象个嫂子。”宝珠道:“你只有欺我,不感激我罢了,还来取笑我,真是人心难问!”银屏道:“我这么说你好,还要怎样?”宝林劝他两杯酒,谈谈笑笑。银屏逼着宝林合唱了一出《寻梦》,又紫云等三人唱了几支小曲,方才能得用饭散席。银屏道:“我今日同嫂子睡罢。”宝珠不言语,宝林道:“妹妹在我小套间里住,宽展些。”银屏道:“那不能,我今日原说替哥哥代印。”宝珠道:“你教人看,谁是个男人?”银屏道:“我说落点便宜,好不好?”就同宝林出来,在夫人房中谈了一会。
回房见宝珠正在改妆,紫云、绿云两旁侍立,他就要来帮忙,宝珠笑道:“姑太太饶了我罢,我可当不起!”银屏笑道:“我来做个画眉人,停回还要索口脂香呢!”宝珠道:“别闹罢,请那边坐坐。”银屏笑道:“我这个风流张敞,同你正是女貌郎才。”宝珠也笑道:“你也该知道年伯托张山人说媒,要将你送上门来把我,我就立意不要。谁知你倒会自荐,不消年伯费心。”银屏道:“我原会自荐,坐在人家套房里不起身,候成了才肯走呢,不然也不放心。”
宝珠满面娇羞道:“顽笑得无趣了!”银屏道:“谁教你惹我的!”宝珠妆束已毕,换了一身艳服,银屏细细赏鉴,果然是花貌雪肤,天姿国色,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匀;燕瘦环肥,纤浓合度。绝胜青娥之降世,恍疑绿珠之返魂。这一对金莲,那几个俏步,好似春云冉冉,飞来离恨天边;垂柳纤纤,到软红深处。银屏爱得目不转眼的细看,自知不及,暗暗羡慕。想我哥哥,真好风流香福!
宝珠见他看得出神,笑道:“你不认得我么?”银屏道:“我看你侧媚旁妍,变态百出,如花光宝气,映日迎风,教人眼光捉不定,越看越不得清楚。”宝珠啐了一口。二人煮茗清谈,直到三更才睡。银屏要同宝珠同衾,宝珠立意不肯。紫云已拿了一床棉被铺在里边,银屏道:“你明日还不同我哥哥睡呢?”宝珠也不理他,二人上床,一宿无话。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许银屏名园观画景松宝林高阁理瑶琴
前回说宝珠、银屏同榻,一觉醒来,天已大明。红玉送上两盏冰燕汤,二人吃过,停了一会,起身梳妆。银屏梳头匀面,宝珠仍是男妆,教紫云取出袍服来,要上衙门。银屏道:“今日陪我谈谈。”宝珠道:“一会功夫就回来的。”宝林起身最早,已经妆饰齐整进来,大家让他坐。银屏道:“大姐起得这么早?”宝林道:“妹妹也不迟。”宝珠道:“姐姐,吃过点心没有?”宝林道:“早已吃过了。”宝珠道:“天不早了,拿莲子进来吃罢。”绿云将两碗莲子送了上来。
宝林道:“娘吩咐厨房里,替你们下面了。”宝珠道:“教他们赶快些,我吃了还要进衙门呢!”银屏道:“我教嫂子陪陪我,他一定要出去。停回同我们去逛逛园子。”宝林道:“一刻就回来的。至于逛园,不甚便当,外人瞧见,成个什么意思?我同紫云陪你罢。”三人到前边吃了面。宝珠教外边传伺候,辞了银屏、姐姐出去。银屏拉了紫云、宝林出房,到夫人面前,谈了片刻,对宝林道:“我还到大姐姐房里细看看。”宝林道:“没有看头,蜗居的很!”
银屏先走,宝林、紫云随着到后进来,宝林道:“那边是账房,这边坐坐罢。”银屏进内一看,是明三暗五,还有两个套房,收拾得十分富丽。中间一带玻璃屏,隔着外间,净几明窗,排着琴棋书画。转进里间去,上面一个紫擅落地罩,一张玻璃大床,锡帐金钩,红须绣带,床上罗衾鸳被,叠有二三尺厚,五彩绚目,香气袭人,衣柜书架,陈设得灿烂辉煌。推开一扇镜屏,内里有个小天井,玻璃篷罩,作向套房里一望,迎面一张大炕,几上摆着个大玉瓶,一枝孔雀翎,有五尺多长;宝镜妆台,其精工华丽,同宝珠房里大同小异。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