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疼痛难熬,倒在地下。绿云抓了些香灰,替他掩上,红玉取块手帕扎好。紫云勉强起来,赶忙用参汤煎好,亲自捧到床前。宝珠已不能下咽,忽闻一阵异香,不觉吃了下去,就昏然睡去,从此血竟一口不吐了。两位夫人、文卿、紫云,坐在房中,静悄悄的,其余众人,只在外伺候。
约有三更,忽听宝珠哭道:“爹爹,你撇得我好苦呀!”又哭道:“我的命就送在你手里,我到这般光景,你还不肯饶我么?我的亲哥,你竟如此心狠,全没有一点夫妻之情!”文卿听见,犹如万箭攒心,不觉失声一哭!松夫人道:“他讲些什么?”许夫人道:“亲母,他此刻是信口胡言,还有个什么头绪?”
松夫人到床前叫了两声亲儿,宝珠睁开二目道:“我害怕呢!”许夫人忙说道:“我的好孩子别怕,娘在这里。”宝珠道:“唤了松勇、筠儿进来。”夫人道:“干什么?”宝珠道:“我眼里瞧见无数断头缺足的人,同我要命呢,房里都塞满了。”夫人毛骨悚然道:“孩子你定定神,没有这事。”宝珠道:“你们不瞧见么?是邱廉领来的。我最怕呐信阿那利害样儿,脑袋提在手里,好不怕人。”
夫人只得叫了松勇、松筠进来。宝珠道:“都走出去了,站在窗外呢。替我把玻璃上幔子放下来。”说也奇怪,众人竟闻见一股血腥,随风而至。及至松勇等才走出去,又听宝珠叱喝道:“本帅令重如山,看尔身轻似叶,辄敢如此无礼,乱我军规,擅闯辕门,该当何罪?况尔身为首逆,法所必诛,本帅利剑新磨,正好饱尔的颈血!”
停一会,又道:“奴才,你生既无能,死犹为厉,本帅岂惧尔乎?本帅奉命征蛮,杀人如草,卧征鞍于马上,饮战血于刀头,华夷之人,闻风知畏,尔不过帐下一名小卒,而敢如此狂为耶!中军即将他手中脑袋,号令辕门!”松筠忙走上来,叫了两声道:“姐姐,姐姐,别害怕,兄弟在此。”宝珠倦眼微开道:“吓杀我也!呐信阿这个奴才,竟将脑袋提起来掷我,不亏你来,几乎遭他毒手。”松筠道:“姐姐安心,有兄弟在,这些断头的奴才,怕他做甚?”宝珠点点头儿。
松筠对文卿道:“姐姐那支宝剑呢?在苗疆杀人无数,何不挂在床头上,辟辟邪气?”文卿忙教人到内房,连上方剑一齐取来,挂在玻璃屏上。可煞作怪,才挂上去,就哴哴的啸将起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画眉人灯窗怀隐恸司花女月夜返香魂
话说宝剑挂在屏上,哴哴啸将起来,一道电光,挣在鞘子六七寸,宝珠就觉得安静,模模糊糊,似睡非睡,到天明才清醒。十四日清晨,四名内宦来报,万岁爷命东宫阿哥亲来问疾。许公父子忙穿了朝服等候。少刻驾到,许公、文卿等迎接,先谢了恩。
东宫亲临卧室,许公拦阻,东宫笑道:“既为兄妹,何别嫌疑?”许公道:“病房污秽,不敢劳尊。”东宫立意要行,许公只得引他入内。文卿前一步进去报信。东宫进房,亲手掀开罗帐,见宝珠斜靠在枕上,云鬓惺松,花容掩映,东宫饱看了一回。宝珠道:“病躯不能为礼,还求殿下谅之。”东宫道:“贤妹贵恙若何?父王很为惦记,特差愚兄前来问候。”
宝珠道:“多感圣上眷念,又蒙殿下辱临,妾虽粉身碎骨,亦难图报。”东宫在怀中取出一幅手诏,小小一个封筒,封得甚固,递与宝珠。宝珠拆开看了又看,粉面通红,用手拉得粉碎,放在口中嚼烂,长叹一声道:“陛下呀,你忘了宝珠罢!”又对东宫垂泪道:“烦殿下回宫,上复主上,说宝珠今生不能报德,来世再来酬恩。”东宫道:“贤妹保重,不必悲伤,吉人自有天相。”
东宫絮絮叨叨,亲爱非常,宝珠羞羞涩涩,应酬故事。许公催促几遍,东宫才走出房,在厅前略坐,就起驾去了。皇太后、皇后常差内监出来,一日探问几次,李公夫妇、墨卿弟兄,暨金铃、翠凤等,天天都是明来夜去。还有许多年谊、故旧、门生、同年,个个到府问安。终日厅上坐得满满的,都是许公、又庵陪客,问过一起,又是一起,一刻也不得消闲。内里除了松、李二夫人,宝林、银屏是住下的,其余也有许多女客,来往不绝,夫人无暇去陪,只教红鸾、玉钗接待。
自两位夫人以下,一个个面黄如蜡,血泪将枯。今日已是中秋佳节,又是宝珠的生辰,外客来的更多,看宝珠的风光,竟十分危急。文卿如何对得住他?一肚皮苦楚,一句说不出来,自怨自艾,只是干急,对夫人道:“瞧这模样,也不得过去,不如将后事替他料理。”
这句话前天银屏也曾说过,无如夫人忌讳,人和他说,就要骂人,到了这个时候,也无可如何,听见儿子说到此话,双泪交流,沉吟半晌点头。文卿道:“请娘示下,怎样办法?”夫人道:“有什么办法,尽我的家私化消就是了。”吩咐喜红去取顶大的珍珠,传精巧匠人穿凤冠;又发出多少赤金,抽丝盘蟒服。其余绫罗缎匹,用折子到铺子里,只管取用,一件不许从省。
夫人内外支持,又不进饮食,闲时就哭泣,看看挣扎不来,还是勉力而为,扶着个丫鬟走来走去。晚间无心敬月,叫人应了个故事。不说外边忙乱,且说宝珠到黄昏时候,倒觉得清健了许多。又叫了文卿过来,气短声嘶的说了好些活。问道:“有什么时候了?”紫云看过洋钟,回道八点一刻。
宝珠点头道:“是其时矣。”吩咐众人都退出去,只留紫云、绿云在内伺候。夫人等只好依他,都在外房静听。宝珠见众人已去,就教紫云扶他起来,紫云道:“别劳动罢。”宝珠发急。紫云、绿云慢慢扶他起身,宝珠要水净面,洗了手足,换了一身香艳服饰,床前点上几枝画烛,放下一张小炕几,焚了一炉好香,宝珠跏趺而坐。紫云用两床锦被,替他靠好。宝珠教取笔砚,紫云送了过来,又送上一幅长花笺。绿云拧了一把手巾,替他擦过脸,看他虽瘦了好些,却丰姿如旧,美丽依然,更显得无双绝世,百媚千娇,不但不曾变相,倒反光彩顿生。紫云在房磨墨,宝珠定了定神,提起笔来写道:
妾以雄服,游戏人间。学绍书香,名驰艺院。一年匏系,待罪三年。万里萍踪,成功二载。忆自出师以来,灭海寇,定南蛮,纵横天下,直抵苗疆,颇不负少年之志,即须眉男子,亦未必如斯。苟国家非妾身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方今天下承平,原欲与郎君共保富贵,不意期年未满,二竖忽侵。心血已空,死期将至,今当分手,未免有情。鸣可称哀,言难尽善。愿郎君尽心报国,努力加餐,勿以妾为念。
第10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