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跪下来,以头触着床沿,痛哭道:“我家亏的那个,功名富贵何处来的,我两个虽不知好歹,也不敢负义忘恩!姐姐教诲之言,敢不铭诸肺腑?但姐姐恩德,兄弟们一点没有报答,未免抱恨终天耳!”宝珠道:“但愿你们尽心报国,竭力事亲,体恤军兵,遵我当年的旧制。处分家务,不改姐姐成规。我死后有知,亦当含笑。”
二人匍匐在地,血泪交流。宝珠吩咐起去,文卿拉了弟兄起来,走出外间,二人抚心顿足,放声大哭,松筠几乎碰死,幸喜松勇知道宝珠病重,赶了回来,却好也在堂前,才抱住松筠,不然别人也制他不住。宝珠又请了许夫人坐下道:“我的亲娘,你白痛了我一场!”夫人哭道:“亲儿,你好忍心呀!你丢下娘来,谁是我个知心合意的人?我一刻也过不下去。我的亲儿,你也要可怜我才是。”
宝珠道:“娘也为我操心够了,再不能为我伤心。”夫人道:“亲儿,我随着你去,料想你有个长短,我也不得活,我前生今世,作了多少罪孽,今日教我过这种伤心的日子!我的天爷爷,你倒是早些拿了我去的好。”宝珠道:“太太福寿正长,不可痴心太过,我此刻只有两件事,很不放心。”
夫人道:“孩子,你有甚心事,只管说出来,娘都依你。”宝珠道:“一件是撇不下太太,恐怕太太为我感伤,有损身体。”夫人抱住大哭道:“亲儿,你这不是和我讲话,是拿刀子割我的心肝!”宝珠摇摇头,夫人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讲。”
宝珠道:“二则我舍不得紫云,这孩子事我最久,同我很合得来,如今撇下他来,有许多的愁思。他如今已有四个月身孕,还求太太照应他,就有甚不好之处,求太太看我的面子,不必计较他,他如若有福,生个男孩子,就请太太抬举他一点,我虽死也瞑目的了。他虽出自小家,身家也还清白,他父亲在日,曾做过宛平知县。因为父亲死后,继母不容,将他卖了出来,我老爷见他端庄凝重,故以重价赎之,同我相处十余年,十分信他得过,方敢替他请命,务求太太格外的垂青。”
夫人道:“孩子,你的话我理会得,你只管放心,有我作主就是了。”宝珠点头道:“紫云呢?还不过来谢谢太太。”紫云走上来,对夫人磕了个头,又对宝珠磕头,竟站不起来,痛哭在地。宝珠叫丫鬟扶他床上坐了,道:“姐姐,我同你相处十数年,一天没有离过,谁知今日丢下你来。你各事要小心些,比不得有我在庇护着。你姑老爷性子,你是知道的,讨了没意思,我死后心也不安。”
紫云忙跪下道:“小姐说那里话来,别说小姐还可以望好,就万一有个不吉,紫云在世伺候小姐,死后也是追随小姐,这话在家就同姐姐讲过的。”宝珠道:“胡说!你已有了四个月身孕,我将你重托太太,你尽管安心去过,我看你日后倒可享点子福呢。”紫云道:“小姐也知道紫云的性格,我难道是个贪利忘义的人吗?任他富贵荣华,也不在紫云心上。紫云只知道有个小姐,除外无人。”
宝珠怒道:“你敢逆我吗?你要这样,我不但不喜欢,反要怪你,你就死也赶我不上。”紫云道:“小姐说得是,但紫云不愿过了,情愿将条性命报答小姐。”宝珠拍床大恨,宝林在旁低低的道:“紫云,你引他着急罢。”紫云哽咽道:“小姐别急,小姐吩咐就是了。”宝珠道:“好姐姐,这才是。你身子要紧,去歇息罢。”
紫云出了玻璃屏,宝珠又同生母痛哭一场。又庵、红鸾来,吩咐了几句,他夫妻感宝珠的恩德,竟痛不欲生。宝珠对众人道:“我的银妹妹呢?”绿云道:“才回去。”宝珠道:“去了?明天还可见呢,我也要定定神了。”
众人知他要同文卿讲话,都走了出去。文卿伏在枕上哭道:“妹妹,你怎么就舍得我?”宝珠垂泪道:“咳,我又如何舍得你?”文卿道:“你既舍我不得,为何又舍我而去?”宝珠道:“死别生离,关乎定数,你这话未免不达。但我两人的姻缘,原非容易,由朋友而成夫妇,其中也经了多少风波。如今正好安享,谁知天命又终,命也数也,人何尤焉!”
文卿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哭道:“你说到当日,教我格外的难受,我好容易才识破了你,成就好事,提起来如在目前。”宝珠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你就真识破我了,我阅人甚多,都是行云流水,过眼皆空,谁知见了你,就十分留情,这也是情恨未除,茧丝自缚,此中都有前因。我如今想起来,倒害了你。”文卿道:“你我相处半年,不知受我多少呕气,就是前天那件事,我如何对得你住?想起来,我就抱恨。你再有个长短,不教我抱恨终天么?”
宝珠道:“死生有命,原不由人,已过的事,还讲他做什么?我也不甚怪你。但我死后,你同别人不可如此,未必个个人都能象我,那时伤了夫妻的和气,还教太太不安。还有一件,我两个兄弟,很不是个东西,你总念我的前情,不必和他深较。至于紫云,是格外拜托的了。”
文卿只是点头,心里好不难受,相抱大哭。却值许公着人来唤文卿,宝珠喘嘘嘘的道:“我就和你谈到后日,也谈不完,我也真要静养了,夜里我们再谈。”文卿哭了出去,到了上房,父子商议要上个本章,先奏明了,免得后来讲话。
十三日一早,上了本,皇上知他这病因平南劳苦而起,心里着实惋惜,随即差了两名太医,前去看视,又赐了多少参苓。太医来诊过脉,只是摇头,方子都没有开,就复旨去了。且说紫云坐在套间里,饮食不进,哭泣不休。绿云道:“呆子,小姐的病,料想你替他不得,又有身孕,必须保重为佳。”紫云道:“绿妹妹,你听我讲。我们抛撇亲人,卖到人家做个使女,遇到这个恩主,千般体恤,万种爱怜,食则同器,寝则同床,十余年推食解衣,恩情备至,我们福享尽了,若遇见那种暴戾主人,非打即骂,不然就呼来喝去,受无限的波查。如今我们到这边来,就是个榜样,可显出高低来了。偏偏教他得了这个病症,看来难以收功,我等落在他人手中,还比得小姐吗?后来的日子,就不可深问了!”
说到此处,绿云也就哭了,道:“想到小姐的好处,谁不伤心?又何在乎你一个?”紫云道:“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绿云道:“我们晚间敬一炉香,哀告天地,愿减我等寿数,保佑小姐,或者诚能格天,也未可定。”紫云点头应允。到了二更以后,绿云、红玉就在套房天井里设了香案,三人默默祷告。站起身来,只见紫云进去取了一只银碗,身上拨出明晃晃的一把佩刀,双眸含泪,伸出一只云白粉腻的玉腕,一口咬定,一刀割下一块来,放在碗中,鲜血淋漓,流个不止。
第10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