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庄子在宥》)
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庄子天地》)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庄子天道》)
(庄子虽攻儒而甚得儒之实,故录之。)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庄子天运》)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々,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庄子山木》)
(老子之学,藏身甚固,运用甚巧,后世多用之。其与儒有阴阳之分。饰知惊愚,修身明污,揭日月而行,所谓阳也,然多蒙祸患。但儒者直道而行,不肯为老学之曲则全耳。)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砂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庄子外物》)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若何?”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同上)
(庄子述老子之学以攻孔子,内外篇中开口辄言之,可知当时声满天下矣。名为孔子所特立。其攻之,曰“以俶诡幻怪之名闻”,又曰“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又曰“饰知惊愚修身以明污”,又曰“相引以名”。盖皆取名为实宾、为身赘之意也。《诗》、《书》、《礼》、《乐》为孔子所定。其攻之,曰“性情不离,安用礼乐”,又曰“澶漫为乐,摘僻为礼”,又曰“圣人死,大盗止,斗斛权衡符玺所以重盗跖而不可禁,”皆“圣人之过”也,又曰说礼“是相于忮”,说乐“是相于淫”,又曰“儒以《诗》礼发冢”。盖皆祖尚老子清净无为之旨,以相攻诋也。仁以爱人,义以正我,古今之公理,推之东西南北而皆准者也。其攻之,曰黥人以仁义,劓人以是非,“蹩躠为仁,踶跂为义”,以圣人为利器而大盗乃攘臂其中,以博学为拟圣而天下不可为俗,无亲者至爱,而狼虎为仁,自勉者役德,而天下易性。其颠倒乎是非,谬悖其议论,只顾一时之安,不恤天下之乱,老氏之祸惨哉!彼固知孔子之改制立教而故为剌谬者也。迨至《天下篇》则尊之为神明圣王,且以裂天下者咎诸子之道术,然则庄子亦知言者哉)!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宾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宾美,而不知宾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庄子天运》)
(古今水陆、周鲁舟车之说,盖讥孔子之托古以改制,《春秋》新周王鲁之事。故曰“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庄子田子方》)
第8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