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几里,袭人在车远远瞧见荣府,心中想道:“我虽回家去,他们未必死心,况我又砸碎东西,那头亲事如何就肯丢手?一定另有风波。我是个孤身弱妇,如何敌得他过。不如到府里去见太太商量主意,也好死他们的念头。”主意想定,对花自芳道:“我要到府里去走走,将车叫祝”花自芳道:“且回去换过衣服,歇歇再来。”袭人道:“我定要就去,等不得回家再来。”车已到贾府门首,袭人对赶车的道:“老张,你将车邀住,我进府里去。”花自芳想来强不过,也就跳下来,将车一直赶进大门。此时荣府把门的只有一个老赵,认得是花姑娘,让他一直进去。荣府自贾政死后不过两年,尚未满孝,以此袭人身穿孝服,可以进府。
袭人来到上房,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一身是血,含着两眶眼泪,自此吃惊,赶忙问明缘故,一同进去。王夫人抱病日久未能下炕,靠在枕上与宫裁、宝钗三人闲话。袭人走至炕前,对着太太跪下,发声大哭,说道:“求太太救命!”王夫人姑媳见他脖子上围着汗巾,半身是血,大为惊异。吩咐将他扶起,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袭人遂将昨日与母亲作三周年脱孝念经,哥子花自芳私自约人相看,今日竟来插戴,以此气忿,将那东西砸碎,庚帖扯坏,自家情急刎刭,欲寻自尽的话,从头哭诉一遍,要求太太作主救命。王夫人说道:“花自芳固然不是,你也过于心急,应不应由你,何必将那个人的东西毁坏,成什么道理。那一家又如何肯依?你很打错了主意。”袭人道:“那些东西我情愿赔他,只恐我哥哥心肠不死,又想出别的主意。那时断不能依他,一准送定这条性命!”宝钗道:“听你这话头儿是不愿意再嫁,但是孑然一身,亦非了局。倒不如搬进府来,同我做个伴儿,倒还安静。如今你是客人,不能像当年看待,不过是咱们这会儿的日子不比原先老爷在时,诸事清淡,只要你过得惯就是了。”王夫人道:“后面日子正长,你又年纪忒小,十八九岁的孩子,那里说得这个守字。不过是终身大事,安顿最难。花自芳未免过于任性草率,我见你这样心志,也很欢喜,自然要替你作主。”袭人道:“太太恩德如天,如肯收留,实同再造,情愿终身靠着太太,再无他意。”
李宫裁道:“太太作主,自然必叫你终身如意,断然不错,你倒很可放心。”王夫人道:“话虽如此,须得对花自芳说明,写个断字据,不许往来,随我作主。”宝钗道:“必得如此才是。”王夫人吩咐周贵家的,命周贵带花自芳进来,当面问话。
李宫裁着人去请琏二爷上来。不多一会,贾琏进来请安,李纨、宝钗都问过好,袭人过来请安。贾琏瞧见忙问道:“这是仔吗呢?”王夫人将他的事迹代说一遍,又将刚才的主意说知。贾琏点头正要说话,见周贵家的回说周贵带花自芳在外伺候。王夫人吩咐带他进见,周贵奉命带花自芳进入门内,一齐跪下磕头请安。周贵起身,垂手站在门旁。花自芳跪在地下,不敢抬头。王夫人道:“花自芳,你怎么硬自作主,将你妹子许人,逼的他寻死?他是出嫁妹子,与你原不相干,你不问个青红皂白混出主意,逼他改嫁,你很胡闹。本要送官治罪,因念你个不知事的糊涂东西,且开恩饶你。他如今愿意在我这里,随我作主,自此以后他的死生存亡你全不用管。叫你进来,问你依不依?”花自芳连忙磕头说道:“太太在上,小的也不敢多说,总是小的妹子他要仔吗,就随他仔吗。自今以后,小的再不敢管他的闲事。”贾琏道:“既是如此,这就很好。但是你妹子愿意在太太这里,后面日子正长,恐你将来又有别的道理,必须你写个断绝凭据,两下里才得放心。”花自芳道:“小的情愿写下字据,永远断绝。”贾琏道:“很好!”吩咐周贵带他去写。
袭人见哥子去写字据,心中十分欢喜,回明太太要同周嫂子到家照应,将东西搬进府来。王夫人应允,命周家的同去。
宝钗取些刀疮药与他敷上,袭人脱下血衣,同周嫂子去了。一会,将家中一切东西拢共拢儿搬来,堆在上房院里。外面周贵领花自芳进来,面交字据。贾琏看了说道:“很好。”念与太太听过,王夫人命宝钗收着。袭人站在院子里,叫丫头抱琴将所有箱子全行开掉。凡是蒋玉函所有的东西,尽行取出,一件不留。提出几件男衣尺头,送周贵夫妻。其余一切衣服单夹纱棉皮以及靴帽鞋袜、带子佩刀及男人用过之物,当着琏二爷众人瞧着,都叫花自芳一并拿去,也值得千多两的物件,说道:“哥哥,我同我兄妹一场,从今以后死生永别,彼此不必往来,再休提起兄妹。这些男人的东西,我留他无用,尽都与你,很够你穿吃一辈子的。这就是尽我兄妹之心了。”又开红皮箱,将个紫檀奁匣开掉小锁,取出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兰花,当着众人交给花自芳,说道:“这两枝花是赔那一家的,你也收去。”花自芳接着,看他如此光景,心中大过意不去,不由的大哭起来。贾琏吩咐周贵替他拿着东西,谢过太太同众人,向袭人谢了一声,自己抱着两个大包,含着眼泪悲悲切切一直同周贵出去。退还那个龚家东西,各去料理不必表他。彼此以后,他兄妹永远断绝,不相闻问矣。
王夫人听见花自芳去后,吩咐媳妇们将花姑娘的物件东西都搬在宝二奶奶对过房内。袭人仍依主母,甚觉心慰。只是宝钗因他是已嫁之人,不比当年相待,未免有些客气。袭人大为不安,只得禀知太太。王夫人道:“当初宝玉在家时,我即待你如女,因宝玉去后,恐误你终身,将你放去,再想不到尚有今日。自今以后,娘儿们形影相依,更当亲于往日。但你到底是蒋家的人,宝二奶奶固然要有点儿客气。这样罢,你竟拜我为母,使我老年多一亲丁,犹如宝玉在我跟前一样。将原先那些全行抹掉,彼此须无妨碍,方为妥便。”袭人见太太如此吩咐,不敢不遵。李纨、宝钗十分欢喜。丫头们铺下拜垫,袭人对着太太拜继为母。王夫人欢喜之至,吩咐称为五姑娘。袭人拜过太太,又与贾琏、李纨、宝钗等见礼。贾琏等亦与太太道喜。众人热闹一会,王夫人心中欢喜,身上觉得爽快,对珠大奶奶说:“备几样果菜,接平儿上来吃个团圆家宴。”原来平儿生了一子毓哥儿,贾琏已将他立正,内外都称为琏二奶奶,听见太太得了女儿,赶忙上来道喜,又是旧友相聚,十分投契。
袭人自此以后,一心一意倒颇相安,脖子上伤痕久已平复。
不觉过了半年,时当春暮夏初,昼长人倦,袭人同宝钗做了一会针黹,觉得精神困乏,将针黹收起,对着宝钗道:“别做了,很觉有些困倦,不如到大观园去闲逛闲逛。”宝钗道:“不去倒也罢了,走到园里,瞧见那凄凉光景,惹起心事来倒怪不好的。况且园子里长远没有人去,荒荒凉凉的,遇着个妖魔鬼怪,骇死了白饶不值。”袭人笑道:“青天白日那里来的鬼怪,倘若遇着几个,就合他说个鬼话儿,也很有趣。我偏要你去。”说着,拉了宝钗就走,命抱琴点一枝太平香,跟着他们两个一直进大观园来。只见:芳草满庭连砌绿,游丝当户少人来。
三个人衣牵乱草,裙扫落花。两人不胜叹息。
一路行来,不觉到潇湘馆门口,袭人十分感伤,就要进去。
宝钗连忙拉住,说道:“自从林姑娘死后,这里夜夜鬼哭。那年凤姐儿到这里走了一走,瞧见林姑娘,骇出病来,从此就不起炕,你是知道的。你瞧,小竹子儿长了一院,那台阶上的灰倒有一尺来厚。我是断不进去的,不如到怡红院去逛逛罢。”
说毕,拉着袭人就走,刚来到沁芳桥边,只听见池子里“哗啷啷”一响,一个雪白的东西跳起来,三个人大吓一跳,倒退几步,定睛细看,才知道是只大仙鹤。袭人看着那只鹤说道:“当年是我每日喂你的水食,我自从离了此园,今已数载,打谅你已经奋翮青云,冲霄而去,餐霞饮露,自在逍遥,何以恋此荒园,与草虫石鼠为伍,岂尔以主人之恩义难忘不忍去耶!抑如我之命薄,无所归耶!”袭人说至此处,止不住纷纷落泪。
这只仙鹤对着袭人长唳数声,乱舞一会,望着那山子后面飞了过去。袭人还望着那山子流泪。宝钗道:“何苦来呢,你捣半天的鬼,带着我出了好些眼泪,你还要出神呢。”说着,拉袭人一径来到怡红院,走进院门,只见那株海棠树倒在院子里,满地下的青草倒有一人来高。抱琴在前分开乱草,他两个跟着跨过海棠树,来到回廊下,一个画眉笼横耽在门槛旁边,满台阶上都是燕子粪。卷彬前还挂着一个白铜鹦哥架,上面结着个大蛛丝网儿。抱琴将??子推开,两个走进里去,桌椅还照旧一点儿不动,只多些灰土。又走到宝玉套房里来,宝钗道:“你二爷画的这幅牡丹,倒还贴在这里,上面还是我同林姑娘题的诗呢。”袭人道:“画的不知去向,题诗的只有你,贴画的是我,又弄得孑然一身,可怜之至。”说到此间,止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宝钗正是一肚子伤心,看见袭人放声大哭,他也大放悲声。两个人越哭越高兴,甚是伤心。这抱琴听他们哭的热闹,独自一个甚觉无趣。将那半截儿太平香插在地下,就走出院门,各处乱逛一会,走到一个亭子上觉得有些困乏,倒下身子就一路好睡。
不说抱琴在亭子上睡觉,且说宝钗同袭人哭得口干舌燥,也不觉昏昏沉沉,在宝玉炕上入了梦境。这里入梦之时,正值神瑛同绛珠等随风游玩,忽见愁云一片,冉冉而至。众仙截住云头,仔细一看,绛珠道:“此会中人不可不借幻梦之中以开迷障。”神瑛等都说:“甚是。”于是,乘风而去,俱到大观园来。
且说宝钗、袭人正在梦中悲切之际,忽听见有人说宝玉回来了,二人听见赶忙往外就走,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走进来。宝钗瞧见悲苦难言,一把抓住道:“宝玉你丢的我好苦!”袭人红晕桃腮道:“原来你是忍心害我,躲在这里。这是何苦来呢!”二人拉住大哭。宝玉道:“姐姐们何必如此悲苦,天上无长圆之月,人间无不谢之花,久聚必散,久盛必衰,此天地间自然之理。至于夫妻儿女之道,又不足以聚散盛衰论也。此乃因缘相生,结于所感。缘深者,则相聚日多;缘浅者,则分离日早。宝姐姐同我夫妇之缘,止于此数,徒悲无益。惟袭人姐姐前生未了,又结再生缘矣。”宝钗听他这些言语,放手止悲。
袭人拉着要问再生缘,宝玉用手往外一指道:“他们也都来了。”
袭人同宝钗回头,瞧见林黛玉、鸳鸯、晴雯、金钏、紫鹃、宝琴、香菱、柳五儿、麝月、司棋、雪雁、尤三姐、史湘云还有蓉大奶奶秦可卿等,俱在眼前。袭人一见大惊,说道:“宝玉,我听见老爷说,你同一个和尚去了,怎么又与这些死过的都在一堆儿?”宝玉笑道:“姐姐你看死的在那里?活的又在那里?”宝钗点头道:“袭丫头真是乱丝堆里穿针,一会摸不着脑儿。”众人都走进房来,绛珠拉着宝钗道:“别来数载,更觉丰采照人,姐姐真不愧为我幻虚境中第一人物!”宝钗道:“妹妹仙去,我正与宝玉了结尘缘,未能亲送云旌,至今怅怅。今幸不弃,尚来看我故人,令人憎愧。”绛珠道:“姐姐是幻虚中的全人,惟我为眼泪所误,又落红尘,受种种烦恼,将来尚望姐姐当头一喝,破我迷关。”宝钗道:“我正愁苦海沉沦,杳无崖岸,自顾不遑,安能为妹妹计耶!”绛珠道:“河山咫尺自有相逢,正恐觌面之时已迷真性,姐姐达人,自能接引故人。”宝钗同绛珠彼此说的高兴,袭人同宝玉、鸳鸯、晴雯等这一班人,也说的十分热闹。袭人问起鸳鸯,那年上吊之时不知是怎样的苦楚,鸳鸯说:“我吊上之后,心中只想着要同老太太西去,并不觉得苦楚,不知是怎样就断了气,心中也并不知道。”众人正在说话,谁知抱琴的梦魂到屋里来找主人,只看见坐着一屋子的美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又见他主人拉着一个男人,宝玉长宝玉短的问他说话。抱琴心中想道:“尝听说宝二爷,想来就是他。我去请太太来瞧瞧。”想毕,转身走出园去,才到垂花门口,忽见贾琏同平儿出来,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慌张?”抱琴将宝玉同了许多美人回来,都在园内与宝二奶奶同他主人说话,他要去请太太来瞧的意思说了一遍。贾琏同平儿说道:“你且不用去回太太,等我们去瞧瞧。”
于是,带着抱琴,一直往园中来。不知贾琏到园中怎样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第3章 幻虚境册开因果 大观园梦启情缘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