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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葛仲英阅过那词,道:“《百字令》末句,平厌可以通融点。”亚白道:“痴鸳要我吃酒,我匆吃,俚心里总归勿舒齐,勿是为啥平厌。”华铁眉问道:“‘燕燕归来沓’,阿用啥典故?”亚自一想道:“就用个东坡诗,‘公子归来燕燕忙’。”铁眉默然。尹痴鸳冷笑道:“耐咿来浪骗人哉!耐是用个蒲松龄‘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呀,阿怕倪勿晓得!”亚白鼓掌道:“痴鸳可人!”铁眉茫然,问。一痴鸳道:“我匆懂耐闲话。‘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晏殊诗词集中皆有之,与蒲松龄何涉?”痴鸳道:“耐要晓得该个典故,再要读两年书得!”亚自向铁眉道:“耐(要勿)去听俚,陆里有啥典故?”痴鸳道:“耐说勿是典故,‘人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产’,用个啥嗄?”铁眉道:“我倒要请教请教,耐来浪说啥?我索性一点勿懂哉(口宛)!”亚白道:“耐去拿《聊斋志异》,查出《莲香》一段来看好哉。”痴鸳道:“耐看完仔《聊斋》末,再拿《里乘》《闽小纪》来看,故末‘快刀’、‘霸产’,包耐才懂。”
王莲生间竟,将那词放在一边,向葛仲英道:“明朝拿得去上来哚新闻纸浪,倒无啥。”仲英待要回言,高亚白急取那词纷纷揉碎,丢在地下道:“故末谢谢耐,(要勿)去上!新闻纸浪有方蓬壶一班人,倪勿配个。”
仲英问蓬壶钓叟如何,亚白笑而不答。尹痴鸳道:“教俚磨磨墨,还算好。”亚白道:“我是添香捧砚有耐痴鸳承乏个哉,蓬壶钓史只好教俚去倒夜壶。”华铁眉笑道:“狂奴故态!倪吃酒罢。”遂取齐(又鸟)缸杯首倡摆庄。
其时出局早全:尹痴鸳叫的林翠芬,高亚白叫的李浣芳,皆系清倌人;王莲生就叫对门张蕙贞。豁起拳来,大家争着代酒。高亚白存心要灌醉尹痴鸳,概不准代。王莲生微会其意,帮着撮弄痴鸳。不想痴鸳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个莲生先灌醉了。
张蕙贞等莲生摆过庄才去,临行时谆嘱莲生,切勿再饮。无如这华铁眉酒量尤大似高亚白。比至轮庄摆完,出局散尽之后,铁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莲生糊糊涂涂,屡次差误,接着又罚了许多酒,一时觉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竟自出席,去榻床躺下。华铁眉见此光景,也就胡乱收令。
葛仲英请王莲生用口稀饭,莲生摇手不用,拿起签子,想要烧鸦片烟,却把不准人头,把烟都淋在盘里。吴雪香见了,忙唤小妹姐来装。莲生又摇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告辞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帘下,吩咐来安当心伺候。
来安请莲生登轿,挂上轿帘,搁好手版,问:“陆里去?”莲生说:“西荟芳。”来安国扶着轿,迟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停在客堂中。
莲生出轿,一直跑上楼梯。阿珠在后面厨房内,慌忙赶上,高声喊道:“阿唷!王老爷,慢点!”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至房间,笑道:“王老爷,我吓得来!勿曾跌下去还算好。”莲生四顾不见沈小红,即问阿珠。阿珠道:“常恐来浪下头。”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烟也不吸,已自瞢腾睡去。外场送上水铫手巾,阿珠低声叫:“王老爷,揩把面。”莲生不应。阿珠目示外场,只冲茶碗而去。随后阿珠悄悄出房,将指甲向亭子间板壁上点了三下,说声“王老爷困哉”。
此也是合当有事。王莲生鼾声虽高,并未着(目忽);听阿珠说,诧异得狠。只等阿珠下楼,莲生急急起来,放轻脚步,摸至客堂后面,见亭子间内有些灯光。举手推门,却从内拴着的。周围相度,找得板壁上一个鸽蛋大的椭圆窟窿,便去张觑。向来亭子间仅摆一张榻床,并无帷帐,一目了然。莲生见那榻床上横着两人,搂在一处。一个分明是沈小红;一个面庞亦甚厮熟,仔细一想,不是别人,乃大观园戏班中武小生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拨转身,抢进房间,先把大床前梳妆台狠命一扳,梳妆台便横倒下来,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满一地。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押发,砸破不曾,并无下落。楼下娘姨阿珠听见,知道误事,飞奔上楼。大姐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也簇拥而来。莲生早又去榻床上掇起烟盘往后一掼,将盘内全副烟具,零星摆设,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飞过中央圆桌。阿珠拼命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一抱。莲生本自怯弱,此刻却猛如虎,那里抱得住,被莲生一脚踢倒,连阿金大都辟易数步。
莲生绰得烟枪在手,前后左右,满房乱舞,单留下挂的两架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单条的玻璃面、衣橱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有三四个外场,只是横身拦劝,不好动手。来安暨两个轿班只在帘下偷窥,并不进见。阿金大呆立一傍,只管发抖。阿珠再也爬不起来,只极的嚷道:“王老爷(要勿)!”
莲生没有听见,只顾横七竖八打将过去,重复横七竖八打将过来。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便扑翻身向楼板上“彭彭彭”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
莲生认得这后生系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暨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F楼。莲生更不坐轿,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东合兴里,来安始回来领轿。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闯进房间,坐在椅上,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个张蕙贞怔怔的相视,不知为了什么,不敢动问。良久,先探一句道:“台面散仔歇哉?”莲生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蕙贞私下令娘姨去问来安,恰遇来安领轿同至,约略告诉几句。娘姨复至楼上向蕙贞耳朵边轻轻说了。蕙贞才放下心想要说些闲话替莲生解闷,又没甚可说,且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代莲生解纽扣,脱下熟罗单衫。
莲生接连吸了十来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伏侍,不去兜搭。约摸一点钟时,蕙贞悄问:“阿吃口稀饭?”莲生摇摇头。蕙贞道:“价末困罢。”莲生点点头。蕙贞乃传命来安打轿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贞亲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朦胧中但闻莲生长吁短叹,反侧不安。
及至蕙贞一觉醒来,晨曦在牖,见莲生还仰着脸,眼睁睁只望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道:“耐阿曾因歇嗄?”莲生仍不答。蕙贞便坐起来,略挽一挽头发,重伏下去,脸对脸问道:“耐啥实概嗄?气坏仔身体末,啥犯着。”莲生听了这话,忽转一念,推开蕙贞,也坐起来,盛气问道:“我要问耐,耐阿肯替我挣口气?”蕙贞不解其意,急的涨红了脸,道:“耐来浪说啥嗄?阿是我待差仔耐?”莲生知道误会,倒也一笑,勾着蕙贞脖项,相与躺下,慢慢说明小红出丑,要娶蕙贞之意。蕙贞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
当下两人起身洗脸,莲生令娘姨唤来安来。来安绝早承应,闻唤趋见。莲生先问:“阿有啥公事?”来安道:“无拨。就是沈小红个兄弟同娘姨到公馆里来,哭哭笑笑,磕仔几花头,说请老爷过去一埭。”莲生不待说完,大喝道:“啥人要耐说嗄!”来安连应几声“是”,退下两步,挺立候示。停了一会,莲生方道:“请洪老爷来。”
来安承命下楼,叮嘱轿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红家报信邀功为妙,遂由东合兴里北面转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沈小红兄弟接见,大喜,请进后面帐房里坐,捧上水烟筒。来安吸着,说道:“倪终究无啥几花主意,就不过闲话里帮句把末哉。故歇教我去请洪老爷,我说耐同我一淘去,教洪老爷想个法子,比仔倪说个灵。”
沈小红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说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弄即各坐东洋车,逞往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那小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踅出客堂,沈小红兄弟先上前磕个头,就鼻涕眼泪一齐滚出,诉说“昨日夜头,勿晓得王老爷为啥动仔气”,如此如此。善卿听说,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耐来做啥?”来安道:“我是倪老爷差得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搭去。”善卿低头一想,令两人在客堂等候,独唤娘姨阿珠,向里面套间去细细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