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恤刑会审狱囚文册揭帖
长兴县为狱囚事。该本县具上囚帐:除军徒外,凌迟处死三名口,斩罪五十一名,绞罪二十五名。凡凌迟斩绞,共七十有九名。
古者天下治平,断狱居前代十二。唐开元之盛,通天下死罪仅二十四人。今以区区二百里之县,死罪之多,至于如此。职每当临省,见狱犴充盈,拲梏蓬垢,投地鸣号,未尝不为之恻然痛心也。使此辈果当其罪,犹若在所哀矜,而多有无辜枉滥者,宁可不为之申理?不自揣量,每与院道争之。去岁察院会审,颇蒙采纳,所全活者数人。顾惟迂愚,不知观候颜色,逢迎意旨,遵守成案,所得罪者有矣,终不敢自昧其心也。
大抵此县湖山阻深,掠卤之习,浸以成俗,土风刚猛,睚眦之恨,辄致杀人。又有所谓白捕者,专诬指平人为盗者也。有所谓讼师者,专教唆词讼者也。以故所获之盗,未必尽真,而或被株连之害;所偿之罪,未必尽当,而或罹罗织之冤。盖一时有司之审听,或有未明;而日久民间之公论,未尝不在也。
今幸明台临郡,莫不翘首以望再生。伏乞特垂明恕,以清此县之狱。如卢、扁之治病,无所不加意,至于疾痛哀号,宛转床褥,尤宜所急救者。《书》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夫过之大者可以宥,罪之疑者在所轻,尧、舜之圣,宁自处于不经,诚恐误而至于杀不辜也。《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当解之时,圣人于其有过有罪,而赦之宥之,非谓特赦宥其无过、无罪者也。今先皇帝恤刑之皛,盖好生之德矣。圣天子大赦之语,盖雷雨作之时矣。伏望明台以《典》《谟》《易传》之文,奉宣圣人之德意,施旷荡之泽于穷绝之乡。使覆盆之下,咸仰日月之明;解网之恩,远被湖山之外,则和气之充、丰年之应,百姓自以不冤,而有司亦与其休矣。
古人有言: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功名,平者多后患。鬻棺者欲其岁之疫,利在人死也。今治狱之吏,犹此矣。又云:祖宗之仁德,犹元气之在人,不使有识缙绅之士议之,而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以伤元气,非国之福也。今所上囚帐,上写前供,故多深文刀笔之为。所有下吏所知,略条具于后,用助钦恤之万一。伏惟裁省。
长兴县编审告示
长兴县示:当职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抚养小民,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荐,是非毁誉,置之度外不恤也。为照:粮长,自洪武以来,具有成法。伏读《诸司职掌》:“该办税粮,粮长督并里长,里长督并甲首,甲首催人户。”又伏读《大诰》:“粮长之役,本便于有司,便于细民。所以便于有司,依期办足,勤劳在乎粮长,有司不过议差部粮官一员,赴某处交纳,甚是不劳心力。”又云:“往为有司征收税粮不便,所以复设粮长,教田多的大户,管着粮少的小户。想这等大户,肯顾自家田产,必推仁心利济小民。特令赴京,面听朕言,关给勘合。”祖宗立法为民之意,如此之精详也。然在国初,亦多有不设粮长之处,惟江南田赋最重,所以特设粮长,至今二百年矣。名臣硕辅来至拊循者,岂不能深思远虑,为民兴利除害,补偏救弊,而卒莫能易也。
今浙中所谓里递者,当职未能遍识朝廷典故,实不知所以奉行。往以愚直,致忤分守道。盖当职实见本县里甲雕敝,一里之中,十甲少有全者。其有仅备名数,亦非丁多有田之家。而丁多有田之家,常岁已充粮长,无遗脱者矣,不当复求粮长于里甲之中。夫丁多有田之家,其在一甲,往往占十甲之田;其在一户,往往占十户之丁。又有不止于此也,所谓豪民侵陵,分田劫假,莫甚于今时。乃又议将所谓豪民者优假之,而使单丁只户、贫无立锥者,执絷棰楚,而代之役,是诚非迂愚之所晓也。
当职所以谓欲先丈量田土,重定里甲,使十甲俱全,如祖宗之制。然亦当遵奉《诸司职掌》“粮长督并里长,里长督并甲首,甲首催督人户”,不应顿去粮长之名也,若此则所谓朝京勘合可废矣。如朝京勘合不可废,得不近于欺罔乎?前岁已迫十月,致忤分守道,至遣他官来代其事。当职恐重害小民,因连昼夜编定,虽承里递之文,实用第三年之粮长。所以用第三年之粮长者,以前官将一县大户堪当粮长者,编定三年轮当,此劳逸更休之法也。今审里递,即前二年者已经役过,而后一年者独得以规避,彼亦有不能心服者矣。
今县中奸顽不逞之徒,造为谤言,诳惑大吏,诖误府县。拘絷穷民,以代之役,往往有逃移他境者矣。其有不能去者,或田止十亩,或二十亩,一家父子祖孙相传之业,尽粥之矣。又有少妻幼女,离卖偿官者矣,其又有自缢于街市者矣。及豪民与奸吏为市,许之免以取其贿,而阴为认保侵收,而欠逋之数,仍注其人名下,使之终身逃逋不得归者矣。又有欺其孤弱,管收粮银,公为逋赖,方见追比,不能赔偿者矣。
当职北还过江,沿途来诉,未尝不为之痛恻也。到任以来,稽查后来所更,既有逃户不曾应役者,被拘勉强发兑,而解户亦力不能支。况署官虽已更变,亦自悔其非,原不曾定有册榜。见今上司催督起解各项钱粮甚急,缘后定里递,出豪民奸吏之手,漫无可凭,相应仍照初编榜册。其后定里递逃者,径除其名,使后无挂累。若漕粮已经发兑者,则免其收解。其白粮等项已解者,追原编大户照数出银,以还贫户。仍告地方招还逃亡之氓,使复其业。
当职为民父母,岂不欲优恤大户,而专偏重小民?特以俱为王民,尔等大户,享有田宅僮仆富厚之奉,小民终岁勤苦,糟糠裿褐,犹常不给。且彼耕田,商贾大户又取其租息,若刻剥小民,大户亦何所赖?况大户岁当粮长,不过捐毫毛之利,以助县官;若小民一应役,如今之里递者,生计尽矣。如之何不为之怜恤也!当职为此,惓惓告谕尔等大户:各思为子孙之计,毋得仍前侥幸,剥害小民。幽有鬼神,明有国法,宜各深思。所有解户,仍前开具于后。
九县告示
照得本职备员管马,自未到任,已稔知北方民间养马之苦。今秋解俵,方遭水患,所在浸没,收成已无可望,而官限迫促,市买十分艰难。比闻百姓因买马,哭声遍于村落之间。为民父母,不能赈贷之,而尚忍分外毫发有伤于民乎?
见今解到马匹,一从堂上验过,领批解寺,本职但阅簿验数而已。其到者即便发落,不留时刻,百姓人人晓知。犹恐人情难测,而利孔百端,或有衙门人役,乘其解俵之时,造意需索;或有各县马头,敢于帮贴之外,指官科敛。兼之愚民习惯,以为官府使用,亦自甘心,而无籍之徒,反因此以攘利,不能不过为之防也。
为此,仰县将发去告示,张挂通衢。如有前项谝诈,即时赴府首告,或就该县觉察,从重申究,毋得有所宽纵。该县亦宜体本职痛念小民之情,有此示众知悉。
乞休申文
职近者被命改除,即日当归田里,不复有仕进之念矣。然有不能无言者。盖古之君子,去其国而其言存,可以为遗训,而后谓之能不忘其所事;去其国而其政存,可以为遗爱,而后谓之能不忘其所使。今职于此,蔑如也,无所存矣,犹有愚衷,为执事白之:
职少以虚名在海内,晚叨一命,实不敢苟且,以负国家委任、圣贤训戒、天下士大夫之属望。坚志一意,惟拊循小民。而山僻夷鬼之区,与龙蛇虎豹杂处,且怡怡然日妪而孩之。而遇事发愤,欲有所建立,不能骫骳,不顾利害,多所触忤。今兹之调,实由谗邪之中伤,中朝士大夫,盖犹不忍遂弃之而置之于此也。
夫恶木垂荫,志士不息;盗泉飞溢,廉夫不饮。士之所爱者,名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所以宁舍生而不顾者,惧毁其仁之名也。故名者,与天壤俱敝者也。诗人之篇,荀卿之书,屈原、贾生之作,其逃谗自沉而不顾,乃犹惜此区区之名,故曰:“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也。”
职书生文学,非能为吏者,顾尝诵所闻于孔子者,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足矣。今世为令,大率以尊严高贵自处,而与小民邈绝。职一切弛解,召妇人幼童,与之吴语,务得其情。凡有讼狱,吏抱牍以至,方阅其词,就问即决,虽鬼神不预知,吏无由得知而容其奸也。凡小民至前,虽甚倥偬,即先呼发遣,恐乡里往来伺候之难。亦不数数具狱,但诲谕令输服,皆叩头以去。民间里长,最为繁苦,以为十年之灾。职三岁在县,不曾役一里长,小民宴然,不知有官府。
往时均徭,悉吏胥与其间。职闭閤阅册,随田轻重品搭,老吏束手。乡老亦叹曰:“今年倒一矣。”乡民谓田连顷者谓之“”,犹苏州之谓“圩”,乡老岁以均徭为奸利,今无所获,故云“倒一”,若田之为水所败而荒也。县俗刁悍,乐以人命相诬讦。富家一被讦,即官微示意指,尝辄输数百金。职见以人命讦者,应时与结,富人无一钱之费。但检验尸伤,皆亲至其地,或间呼村落间愚民小僮问之,得其真情。虽自暴露赤日中,暂憩古寺,啜杯水而行,未尝有所扰也。
县有大贼,二三十年不能擒治。职择卒中骁健者,召至堂后,与饮食,饵以重赏。以故往往能效力,旋致擒获。如张家浜、钟家浜、下渚、磨盘山贼,昔年皆与县交关,县中人多为囊橐,以故尤恣。往时太湖至湖州,商贾多被剽掠,今舟可以昼夜行,乡间夜不鸣犬矣。磨盘、下渚,皆亲至其巢穴。而钟家贼,乃至格斗。时日暮风寒,山深水阔,职所从不过数人,竟擒获之。钟家浜一村,钟姓四五十家,皆非良民。是时西北风,若从上风纵火,可尽歼以为功。职宁力攻,取其骑危堕下者不过数人,余向南奔者,悉不复追。诸如前贼党,大率录其魁而已,职终不敢自言,上官亦但见具狱云强盗某某而已。然以其邑多盗之故,又有诬盗。县有空王寺,在深山中,捕卒尝于此拷掠,使诬人为盗。其诬强盗至七人,皆平反之,以坐捕之罪。太湖边十三家,乌程县坐为盗,又为宜兴县诬六十余人为盗,被连逮,皆逃湖山中,一村尽空,麦熟黄落,山鬼昼号。职亲自旁缘湖上,遍入山中,明其所以不然,移文两县,稍稍招集之,地方以宁。
夫为令,如婴儿乳哺,饥寒燥湿,唯乳母知之;又如良医,按病调剂,分毫不爽,乃可已病。职独自知其心之苦也。夫沾沾者自喜,察察者为明,簿书文移治办,亦尝有念此乎?狱中死囚,桁杨相接也。职审知枉滥者,辨出之三十余人,遵律令给衣粮。天寒大雪,妻自缝絮衣给之。囚有母死,求保系葬母还。即听之。如期而归,囚皆感泣。闻职病,皆向天祝祷。顾虽未忍施鞭朴于民,而县中大恶,必立取之。狱成,其瘐死者亦十余人。特其俗依阻山湖,负力好斗。有数大族,终年不见官府,职颇录其长,居乡亭劝诱,亦有来者。然直可以容养化劝之,惧激之而乱也。宋济邸之变,起于太湖渔人,而国初耿侯,以此县人捍抵张氏,力战者十年。近岁有反贼江天祥,古人所以谓“力求猛将,不如得一县令”,谓能折其芽萌,消之于未形也。今之治民,务扰之以为能,夫岂识老氏烹鲜之喻乎?
且以近日清军言之,止宜因该卫勾丁,据以清查。今则尽举洪武以来军册,一概勾审。但一军或户有百家,又及邻保里甲。一军之勾,乃至扰百余家也。如是,故县不敢承行。以近日开读言之,粮长侵欺,固当问。然侵欺亦无由覈其实,惟彼有自首者,乃可以坐。今一粮长下,开小户逋欠百数,即欲人人到官。则小户逋斗米,当嘉靖未赦之前,并各安居;及隆庆大赉之后,反被拘逮。奚止斗米之费?则不如不赦之为愈也。如是,县又不敢奉行。
第10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