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言六蔽
天下之理,尽于学矣。而天之所与者,不可恃也。何也?限于气也。限于气则有所偏,徇其偏而不求至其中,则往往遂其性之所近,其偏者日以重,而其不能者终懵焉而莫之知,卒以自陷于偏飗邪遁之归,而不适乎大中至正之矩。其美也,祗所以为蔽也。天之所与,果可恃也哉?故夫求至于中者,莫如学也。疏之则通,拭之则明,矫之则直,砥励之则精密,培养之则成遂。夫物则亦有然也,而况于人乎?况于学乎?
学也者,以明理也。理明则德全,德全则气不能为之限,夫是之谓能成其天。故气质之用小,而学问之功大。糠秕眯目,则天地为之易位。彼美质之为尤物也,岂直糠秕之谓哉?今夫仁、智、信、直、勇、刚,是六者,世之所美也。夫人而能好之,则固可以谓之君子,而世之所指称者,若是焉亦足矣。圣人曰,是六者皆有蔽,惟好学为无蔽。非六者之足恃,而好学者之足恃也。夫岂以六者之不美哉?天以是理全畀于人,固不以人人殊也。是故有温良慈爱之懿,有辨别剖析之明,有真实无妄之诚,有顺理无罔之心,有强毅果敢之气。残忍之不足以胜吾仁,眩瞀之不足以胜吾智,诈伪之不足以胜吾信,回互之不足以胜吾直,懦怯之不足以胜吾刚勇,其性则然也。然而气之参错不齐,而五行之分数有多寡,则恃其偏重者而胜焉。偏而好,好而不学,则蔽。蔽于有余,而不能以自裒;蔽于不足,而不能以自益。“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信者以执滞用,直者以攻讦用,刚勇者以强戾用,彼固以沾沾自喜,而不知去道也日远矣。是以圣人不恃乎天而求备于人,不恃乎天,所以去其蔽;求备于人,所以全其美。
皋陶言九德,皆以其气质之性,而济之变化进修之学。而夔之典乐,亦不外乎“直温宽栗”之数语。晏婴曰:“以水济水,谁能食之?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马或奔踶而致千里,谓其能偃然以就吾之鞭策也。调习之不训,泛驾之不止,则百里之不致。昔夫子之门,固皆天下之英也,参之鲁,可以谓之确;柴之愚,可以谓之厚;师之辟,可以谓之文;由之喭,可以谓之直。而夫子则谓之鲁焉而已矣,愚焉而已矣,辟且喭焉而已矣。略其所美,而稽其所蔽,美者不足恃,而其蔽者深可忧也。是以君子知天之所以畀吾者,恐恐焉若有所负也,汲汲焉不能自已也,退退焉不敢自谓已足也,我惟理之求而已。于是有探索考究之学,于是有沉潜默识之功,于是有省察克治之力,于是有去偏救弊之术,于是有深造极诣之方,于是有消融浑化之妙,过者以损,不及者以益,夫然后有以得其理而无所蔽。
爱人,仁也,而恶不肖亦仁也。不可罔,智也,而可欺亦智也。践言,信也,而变通亦信也。无隐,直也,而委曲亦直也。无所不伸、无所不为,刚勇也,而有所不伸、有所不为,亦刚勇也。惟好学,故仁;惟仁,故智;而信、直、刚勇皆举之矣。若一元而司四气之运,若中央而观四方之至。有六者之用,而无六者之蔽。是六者性,而我无加焉;是六者质也,而矫克振励之功为不少矣。
大哉,学之道乎!夫子与子路盖每每言之,而伉直自用,卒无改于冠鸡起舞之习,去就不明,汶汶以没,悲夫!美之为蔽,乃至于此。自昔聪明绝异者为不少,而卒自叛于道而为天下之罪人者,其始皆由于质之美。盖以其聪明绝异之资,而自信其不该不偏之见,以成其偏倚诡僻之行,则将何所不至!故曰:老子有见于屈,无见于伸;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庄子有见于天,无见于人。有所见而有所不见,此美之所以为蔽也。由是言之,椎鲁朴钝,非学者之患也;聪明绝异,学者之深患也。
圣人之心公天下
圣人能顺诸天下之理而已矣。天下之理不容于偏,故圣人之心亦不容以有偏。夫惟不容以有偏,而后足以尽天下之理。大哉,圣人之心乎!人皆曰圣人之心有是非,吾则曰圣人之心无是非;人皆曰圣人之心有好恶,吾则曰圣人之心无好恶;人皆曰圣人之心有褒贬,吾则曰圣人之心无褒贬。因物而有是非,是非者,圣人之明;因明而有好恶,好恶者,圣人之情;因情而有褒贬,褒贬者,圣人之言。言生于情,情生于明,明固缘诸物而已。天下之物,固有可是非之理,固有可好恶之理,固有可褒贬之理,取而进之不加增,抑而退之不加损,称之为善而非誉,訾之为恶而非毁。圣人顺因其理,无所于是,无所于非,无所于好,无所于恶,无所于褒,无所于贬,迁移变化,进退伸缩,惟其所遇,不可端倪。曰是非、好恶、褒贬云者,吾姑以是观圣人之心之著而已,非以为圣人之心泥于是也。何者?顺因诸理也。理故一,一故无所不公,而彼区区有为之应迹,固其所谓尘垢、秕糠、糟粕、煨烬云者,而奚足以芥蒂于圣人之心也哉?
今夫理之散于天下,其是非、曲直、可否、轻重,随物而在,无不分明。其遇于情而偏之也,天下之物于是而始不得其平,天下之心至是而始不得其公。专而不咸,隘而不宏,藏匿而不化,胶固而不解,纷扰焉而不释,日以其情与天下相角。执其先以应其后,举乎彼以该乎此,攻其瑕而忘其坚,爱而不知其恶,憎而不知其美,强立而不返,终其身焉,其于爱憎取舍,若枘凿焉不相易也。是何也?以情胜也。情胜则有我而无物,其不能公天下之心固也。夫天下之物,以天下之理处之而已,而曷容有我于其间哉?故惟无我而后为圣人,而后其心能公天下。
嗟乎,圣人之心,犹天也。阳舒而阴惨,旦明而暮晦,生长肃杀不一其职,风雨露雷不一其施,而万物之巨者细者、高者下者、栽者倾者、成遂者、夭阏者、变易者、流迁者、枯偃而憔悴者、壮盛而猥大者、仆而起者、息而消者,彼固以随乎气之所至,在万物为适当耳,造物者则何所私哉?是故圣人顺因天下之理,不累于有我之情。天下之人,所谓聪明仁圣,德充而业完者,固未可以人人求也。而人又什百千万之不可以一律齐也,固有能于此而不能通于彼,失于早而图之于末,百不可观而一有可取。世之所谓小人者犹有所长,而贤者或难于十全也,故圣人亦以天下之情与天下而已矣。故曰:孔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圣人之心,公天下也。夫独管仲乎哉?管仲者固其一事也。言天者无端也,指其昭昭之多,曰天之大若是而已矣。言圣人者无象也,指其称管仲之事,曰圣人之公若是而已矣。故此一管仲也,世之汩溺者孰不艳慕之,其德与学,固可略也。至于鄙贱之甚者,则摈绝之不以入于耳,而奚功之足云。圣人曰:“管仲之器小哉。”又曰:“管仲,人也。”“如其仁,如其仁!”方其称也,不知其贬也;方其贬也,不知其称也。管仲之所为若二人焉,圣人亦曰若二人焉。是非在仲也,好恶在仲也,褒贬在仲也,圣人不知也。
是故羽山之放,百揆之宅,鲧出禹入,不以为疑。鹿台之诛,三监之设,纣灭庚封,不以为忌。故使鲧能自变,司空之职可复;纣能改创,孟津之师无举,圣人固未尝有怒也。朝而放诸野,夕而升诸朝,罪大者不以议其功,罪轻者不以盖其善,顺诸其理而何有于我也?彼世之瞽者、刖者、宫者,莫不以为弃人也。圣人曰:吾使汝为乐,吾使汝为阍,吾使汝为守。呜呼,圣人之心之公,固如是也。《春秋》之书,严于大一统,而王之出狩,不容于无贬。明于尊有爵,而诸侯或称人。重于辨华夷,而夷狄或有称子。《书》载二帝三王之文,而秦穆公何人者也,乃以厕之篇末。吾于是真见圣人之心如天也。使夫人之有过者不容以自阻,而小善者亦有以自遂;见容于圣人者不敢不勉,而得罪于圣人者惴惴焉不敢自安,是又圣人之教之也。呜呼,圣人之功大矣。
史称安隗素行何如
将以图天下之变,而所以自治者,不可不严也。夫士君子以其身任天下之事,而适当其溃败决裂之际,而天下之事之变,不可以急返而力拯之也。天下之小人,方乘时肆志,逞其所欲,而其气之熏灼炽艳,凌轹震荡,勃焉有不可遏之势。而君子者,以其弱植之身,惴惴焉而日与之角。以吾之衰,敌彼之强;以吾之寡,敌彼之众;以吾之明白疏阔,洞然无防闲之设,立彼闪忽诡诈之中、机智陷阱之区。斯时也,势不足恃也,恃吾之有道而已。夫道有时而不能胜势,然而循理以须其未定之天,而或胜焉,或不胜焉,犹足以持之也。设使吾之所自立者已自陷于颇僻,则小人之投间抵巇,其将何所不至哉?吾既无所恃,而吾之所恃又亡,而轻试于小人之锋,卒之名隳业堕,而身与之俱毙焉。由是言之,小人得志于天下,非尽小人之罪也,君子亦与有责焉耳矣。
愚读汉史,未尝不叹安、隗所处之真善,而又以嘉范晔之知言也。夫不曰小人之不加害于君子,而特曰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之。诚有以见君子得持胜之道也。尝谓天下之所以称为君子、小人者,非生而有是名也。蹈道而行之,谓之君子;背道而行之,谓之小人。所谓蹈道而行者,素行必严。严者,非为小人而设也,以其君子之道固然也。背道而行者,则淫佚放纵,无所不为矣。夫其淫逸放纵者,亦非为害君子而设也,以其小人之道固然也。此淑慝之大分,自古邪正之所以相轧,而世道之所以升降者系此也。小人固挟其所以为小人者以恣其恶,而君子者不知其所以为君子而制之,则君子、小人之分,吾亦无以定其极矣,而又安能取胜负于其间哉?是故君子所以成功者,势也;所以定势者,道也。势有所待于外而不可必,道固吾之所挟以常伸者。《易》言阴阳之义备矣,消长进退,损益盈虚,每以时运为之变化,而辞亦因之屡迁。而至其所谓道者,则无往而不著其然,以明君子之所行者,有常而不易,至一而无二,立乎是非利害之途而独守其贞,不以消而亡,不以长而存,不以进而满,不以退而缺,不以损而陨,不以益而茁,不以盈而耀,不以虚而约,一之于天而已。
天者,君子所以定其极也,而物何与焉?小人何与焉?小人之能害与不能害何与焉?天道当揫敛肃杀之候,其所以为生生者,宜剥尽而不存矣,而完聚凝固,不至于阴之盛而丧其所以生生者,故卒之太和回斡,勃焉盎焉,变而为朱明长嬴之气。君子当小人之时,亦唯无丧其所以为君子者而已矣。无丧其所以为君子者,亦唯无丧其素行而已矣。素行严则守不放,守不放则节无毁,节无毁则道常伸。如两敌对垒,虽未得殄灭之会,而所以御其游兵,防其钞掠者,不可一息而弛也。不然,则移晷瞬目之间,而彼已伺其便而乘其隙矣。故曰:不恃敌之可胜,而恃吾有以胜之。胜之者,非求胜于彼也,胜于所以为我者而已矣。怒眦裂目,非君子之勇也。擐甲厉兵,非王者之师也。冠带佩剑而高谈仁义,是所以化强暴之术。
东汉之世,外戚宦竖之祸,缠绵纠结而不可解。一时贤人君子,相与劳心焦思,感慨发愤,正色于岩廊,清议于田野,求其有以少纾一旦之祸,适足以磨虎之牙,更相枕籍骈首而死者,不可胜计。然而考其素行,非其过于忤物,则其失于防闲者也。陈、窦一代之英,以身排难,而至于贪天之功,亲戚子弟,带绂裂土,布在有位,内不足以远权势,外不足以孚人心。张奂,北州之豪士,犹不能使之相信,而为群阉所卖。吁,亦可悲矣!名为天下之君子,而以其不纯乎君子者而与群小较力,是所以赍寇兵而助之攻也。是以君子有危言之时,而无毁行之日,所以持天下邪正相轧之机,而直以道胜之耳。故曰:《春秋》之义,以贵治贱,以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召陵之师,不足以折水滨之对;文王之道,不足以救於泓之败;而楚围之讨,不能不反庆封之辞。自汉以来,任人国家,如向、猛之制于恭、显,训、注之因于仇、王,二李之递为出入,五王之自相鱼肉,欲以去小人,而失于持胜者多矣。君子所以重有取于安、隗也。
虽然,二子亦自守焉而已耳,盖无益于天下之变也。岂非其节有余而权不足,回斡大运、拨乱反正之才有所短耶?抑光武夺三公之权,崇阶美号,徒拥虚器,政权一无所关,二子亦无能为力矣。吾独惜夫抚天下之权,而行不足以自守,才不足以经世,而反以激天下之变,此吾所以叹息于二公也。
孟子叙道统而不及周公颜子
古之圣贤,有遗言而无遗意。得圣贤之意,则可以知圣贤之言;知圣贤之言,则可以明道统之说。夫其有详有略也,而非有去取也;有先有后也,而非有牴牾也。论其人焉,论其世焉,合其异焉,会其同焉,此所谓意也。苟徇其辞,执其一以求其纷纭异同之论,则圣贤之言将有所不达。故以言观言则有遗言,以意观言则无遗意。虽然,亦谓之无遗言可也。愚于是知周公、颜子无异道,而孔子、孟子无异说矣。
今夫斯道之流行,其用在天下,其传在圣贤。由尧、舜以至于孟轲,中更数千载,可指而数者,如斯而已矣(疑有阙文)。则已若比肩矣。其不与者,圣贤不得而与也;其与焉者,圣贤不得而废也。尧不得以与丹朱,而瞽瞍不得夺诸舜者,盖谓此也。圣贤之论,至孔子而定。继孔子者,孟子也。孔、孟,亲有之而亲见之者也。后之学者,当据之以为定,而岂可因之以为疑哉?
当文王之时,周公以元圣而受缉熙之传,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达而在上,使圣人之道大行于天下者,周公其人也。是以东周之梦,为之惓惓,而《易》《诗》《书》《春秋》《礼》》《乐》之删述,盖自以为得继于周公,而忻慕之者亦至矣,夫何孟子独得而不与之?当孔子之时,颜子以大贤之才而承“博约”之训,堕体黜聪,示不违“如愚”之教,穷而在下,使圣贤之道大明于天下者,颜子其人也。是以孔子“丧予”之叹,痛惜尤深,而“殆庶”之称,盖真以其得闻乎斯道,而许与之者亦深矣,夫何孟子独得而轻废之?呜呼,此孟子所以为与之者也。太公望、散宜生可以为见知,则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则颜子不在其后矣。纯佑作德而修和之所由赖,敬怠义欲而戒书之所由作,吕、散谓之见知,非过也。然而虎踞鹰扬,视夫欣欣休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则周公之所师,即敬止之家学,其视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举乎此,可以该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圣”。至于谈之与迁,同称太史,彪之与固,同号班书,盖昔人之恒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武王何以不举乎?他日称三王而继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性善时中之论,义利王伯之辨,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僣也。然而泰山岩岩,视夫和风庆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颜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则孟子之私淑,盖自附于及门,其视颜子犹侪辈焉。彼此一道,方自论,则不暇于及人矣。
周有乱臣十人,而《君奭》曰“惟兹四人”,至于序大孝则称曾子,论好学则独予颜渊,盖昔人之专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曾子、子思又何以不举乎?他日论禹、稷而归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虽然,周公无敌矣,论颜子者,往往有异说焉,则以其年之不永,遗言之不见,造诣之未极也。殊不知夔、益、稷、皋初无文字,而禹、汤、文、武分量亦有不同者。先儒谓颜子发圣人之蕴,而优于汤、武,此定论也。事有当于吾心,则自吾可以起千古之议论,而况古人之已发者哉?世之人惟不敢以颜子自处,故不敢以圣人处颜子云耳。
厥后宋儒周子,默契道统,得不传之正,而世犹以《中庸序》《明道墓表》不及为疑,意亦类此。大抵古人之言多阔略,而后世之辞多谨严,以此之心,求彼之说,其相戾者固多,而论说之纷纭,亦无怪也。呜呼,道统之传,自孟子之后,得宋儒而愈白;自宋儒之没,而愈晦矣。章缝之士,耳剽目采,孰不曰周、孔,孰不曰颜、孟,言之日似,行之日远,斯道之真,亡灭坏烂,几于不振,此则有志者之所深耻也,主张斯文者所以为深忧也。
第7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