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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泰伯至德
圣人者,能尽乎天下之至情者也。夫以物与人,情之所安,则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则必不受,虽受之而必不慊焉。人之喜怒发于心,不待声色笑貌而喻,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故受物于人,不在乎与不与之迹,而在于安与不安之间,此天下之情也。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滞迂缓,贪昧隐忍,将有不得尽其情者,惟圣人之心为至公而无累,故有以尽乎天下之至情。
《论语》之书,不以让训天下,而言让者二:伯夷称贤人,泰伯称至德是已。夫让,非圣人之所贵也,苟以异于顽钝无耻之徒而已矣。而好名喜异,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慕之而为琦魁之行,则天下将有不胜其弊者。春秋之时,鲁隐、宋穆亲挈其国以与人,而弑衄之祸,不在其身,则在其子,国内大乱者再世。吴延陵季子,可谓行义不顾者矣,然亲见王僚之弑,卒不能出一计以定其祸,身死之后,仅三十年,而吴国为沼。以延陵季子,而犹不能无憾者。故让之而不得其情,其祸甚于争;苟得其情,则武王之争可以同于伯夷,故圣人之贵得其情也。伯夷、叔齐,天下之义士也。伯夷顺其父之志,而以国与其弟,然终于叔齐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终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间,岂无几微见于颜色,必待君终无嫡嗣之日,相与褰裳而去之,异乎“民无得而称”者矣,故圣人以为贤人而已。盖至于泰伯,而后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让,未有如泰伯之曲尽其情者。盖有伯夷之心而无伯夷之迹,有泰伯之事而后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
自太史公好为异论,以为太王有翦商之心,将遂传季历,以及文王。郑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说者,遂以为虽以国让,而实以天下让,不以其尽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义,故孔子大之。夫汤武之所以为圣人者,以其无私于天下,天下归之而不辞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阴谋倾夺,虽世嗣亦以是定,则何以异于曹操、司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狄,奔亡救败之余,又当武丁朝诸侯之世,虽欲狡焉以窥大物,其志亦无由萌矣。就使泰伯逆睹百年未至之兆,而举他人之物为让,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圣人无“意、必、固、我”之私,须臾之间,常不能以预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几于怪诞而不经耶?盖翦商之事,先儒尝以辨之,而《论语》之注,厘革之未尽者也。说者徒以太王溺爱少子而有此,此晋献公、汉高祖中人以下之所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传历及昌为有天下之大计。殊不知儿女之情,贤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恶,中人之所不为也。《诗》云:“爰及姜女,来朝走马。”孟子以为太王之好色也。诗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为过。太王固不胜其区区之私,以与其季子,泰伯能顺而成之,此泰伯所以为能让也。泰伯之去,不于传位之日,而于采药之时,此泰伯之让所以无得而称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与之并立于此,太王贤者,亦终胜其邪心以与我也。吾于是明言而公让之,则太王终于不忍言,而其弟终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齐之终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
张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终于伤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则恭,而陷父于杀嫡之罪。故成而为惠帝,不成而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孔子所谓以天下让者,国与天下,常言之通称也。苟得其让,奚辨于国与天下也。苟尽其道,奚择于君臣父子也。让其自有之国则不信,而求其让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爱,剿百年以后君臣之事而为之说,是孤竹不为贤,而必箕、颍以为大,历山不为孝,而必首阳以为高,诸儒之论之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为,乃匹夫匹妇之所为当然者。夫惟匹夫匹妇以为当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忠恕违道不远
天下不求道于有,而求道于无。求道于无,而道始荒矣。求道于有,而道始存矣。求道者,非求其无也。求其无者,非求也。盖道根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诸心之谓也。自尧、舜、禹、汤之迹远,文、武、周公之学荒,世之论道者不胜其说,而求道者不胜其涂,汶汶纷纷,孔氏之门辞而辟之,日不足也,而为之说曰忠恕,则足以近道。夫天下方苦于道之难求,其说宏远恣肆,穷天极地,哓哓焉唯恐其言之不详,萃其终身之力,白首有不得其源者,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何其言之简而功之径也。
嗟乎,道固然也,非孔氏之徒为之也。天下之患,在于不知道。知其物而后能取之,知其途而后能由之,知其的而后能射之,夫然后取之而获,由之而至,射之而中也。不知其道而求之,何怪其言愈多,力愈勤,而愈不至也。嗟乎,亦取之心而已。谓道为远人,而心亦远人乎?天命之谓性,率是性而为道,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则为荒远,荒远非道。舍道以言心,则为形躯,形躯非心。道也者无所不尽,而心者道之舍也,故曰:天聪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万物作类。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可以作礼乐,可以齐万物,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前之而莫测其所以始,后之而莫既其所以终,游乎无穷而莫知其方,此心之所以为心者也。
心以会道,而私或漓之;心以通道,而私或间之。心失其所以为心,故道失其所以为道。《诗》曰:“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呜呼,亦反之心而已矣。忠恕者,反诸其心,淳漓去间之道也。性者则无事乎此矣,下焉者可勉也。匹夫怀千金之璧,途而失之,乌得不从其途而求之也?物我之未融,形骸之未化,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融而化之,体乌有不一乎?故自圣人以下,未尝不勉勉于兹也。为人子者,以父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不孝?为人臣者,以君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不忠?居乎前后左右者,而以前后左右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上下四方之不均?故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求吾之心也。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鉴明,私去而心明,心明而道在是矣。故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而明之,言此心也。愚智之障去而圣贤可为,中和之性流而礼乐可作,形骸之窒通而万物可育,天人之界彻而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可一,孔氏之学,何其简而易、径而要也。
抑此所谓忠恕者,先儒以为学者之忠恕耳。尝试推之,程子之言曰:充拓之,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万物一也。宇宙会合,由忠恕之故;宇宙浇漓,由不忠恕之故。秦汉以来,上下之分严,君臣之情塞,失均于贫富,奔命于征求,骈死于诛罚,匹夫匹妇,不获自尽者多矣。长人者,可无意于斯乎!
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道散于天下,而君子会诸心,而犹有待于外者,理一故也。夫心,无待于外者也,待于外,非心也。何者?势有心迹之判,而理无内外之殊,道通天下之故,而心极宇宙之量。天下信心而疑耳目,其说是内而非外,自谓其心之大也,而不知心之大而拒于其外,则有所不包。天下徇耳目而遗心,其说则徇象而拘迹,自谓其用之妙也,而不知用之妙而沮于其内,则有所不达。合外以为内,而后知心之大也,由内以为外,而后知用之妙也。
子思子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学者疑之,以为德性所以为内也,问学所以为外也。事于外则苦于支离之弊,专于内则驰于玄妙之归。大者穷极高虚而无所底止,小者役役焉汩没以终身。外之于内,若是其相戾也。德性之与问学,若是其相悖也。尊德性之与道问学,若是其不相侔也。嗟乎,夫孰知子思之言,合内外而一其散于天下者而会诸其心乎?今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何为者也?苟徒形骸而已耳,饮食动作而已耳,则与夫聁飞蠕动者,奚以异也?而乃超然异于群生,为万物之灵。而天下之尊,莫尊于人,则以其德性之尊而已。二五构精,造化万有,皆同于天而会其精于人。人而会其精于心,至清而不滓也,至纯而不瑕也,至贵而不敌也,至富而不伦也。得之而为德,生之而为性。德性之有,贯乎天地矣,冒乎群生矣,纪乎万用矣,磅礴乎无端无纪,而周流乎至静至正矣。故谓之降衷,谓之明命,谓之受中,谓之立极,皆取尊名焉。尊于天而贱于人,与之者之重而受之者之轻,是横奇宝于道,而委圭组以逐屠沽也。折枝之命,受之者不敢委;抱关之位,居之者不敢懈。而况吾受诸天而不偶然者,而亵天弃天而甘心焉,谓之何哉?故君子欲以尽其为人者,其道在于尊德性,而其所以致其德性之尊者,其详在于问学而已。
尊德性者,非以专于内而不兼乎外;而道问学者,非以徒骛乎外而忘其内也。德性不离于事物,则尊之者不离于问学矣。散于天下而一于心,尊吾心则天下之理会;不出乎一心,而不外乎天下。道问学则天下之理熟,万者熟而后一者纯也。《易》曰:“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书》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圣人以为深于志,止于心,足以已矣,而必几焉康焉。研审而不遗,思惟而不怠,诚以辨于务而深可达,审于几FF康而止可安也。使百九十二之爻无用于揲,则所谓受命如响者果何物?而一日二日之几,不兢兢焉,而尧、舜之道或几乎息矣。故知者,德性之通也,通天地万物与人焉,尽精微焉,知新焉,所以通之也。行者,德性之体也,而体天地万物与人焉。道中庸焉,崇礼焉,所以体之也。虽其戒谨恐惧以立天下之大本者,固不待于物感事变之交,然而知崇礼卑,穷理践实,要之亦不失吾高明广大之体,以究其温故敦厚之功而已矣。故曰:“智周万物,而道济天下。”周物而不过乎性之智,济世而不外乎性之仁。天下之理,无出于德性之外,而道问学,所以尽尊德性之功。射艺之游,非拳捷之逞也;洒扫之末,固精义之学也;徐行之微,固尧、舜之道也;经史之业,非亡羊之路也。本末源流,一以贯之矣。舜之命曰“惟精惟一”,虺之诰曰“制事制心”,孔之教曰“博文约礼”。精以归一,义以全礼,博以致约,千圣相传之秘,其在兹乎?
吴文正以为,道问学之功有六,而尊德性之功一而已矣。斯言可谓发越无余矣。由是而言,则知外德性以为问学者,徇知化物,世之所谓博洽之学、雕虫之技、传经之家,若司马迁、刘向、郑玄、王弼之流也;外学问而为尊德性者,驰空入幻,世之所谓顿悟之习、玄牝之学、明心之说,若关尹、老聃、瞿昙、鸠摩之属也。
自汉以来,出彼入此,吾道不堕如发,至关、洛数子者出,得子思之绪于残篇,亦已灿然指世之迷途矣。然议者犹谓新安、金豨之异旨,德性、问学之专门,徒泥鹅湖是非之辨,而不知相里勤、五侯各立门户之非。呜呼,德性吾所有也,学问我所事也,为之而自知之矣。不知论此,而徒欲起大儒于九原,辨聚讼于两家,乃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噫!(此首第一行,疑有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