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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玄朗先生墓碣
呜呼,士之能自修饰,立功名于世以取富贵,世莫不称述之,若是而以为贤,不知此亦其外焉者耳。苟其中有不然,虽暴著于一时,而君子奚取焉。盖昔孔子之门,其持己立身,不以小节而不闲,其论可谓严矣,而于虞仲、夷逸之徒,其人皆放于礼法之外,而孔子未尝不深取之,盖知其存于中者不苟然也。
昔吾亡友吴纯甫,尝称玄朗之为人。历指平生之知交,而独言玄朗有高行,多大节,以其在于隐微幽独之间,而不可诵言于人者,此玄朗之所以为贤,而人莫之知也。
玄朗姓沈氏,讳金马,字天行,后更讳世麟,字明用,而自号玄朗。少有俊才,为文率意口占而成,与吴纯甫、周于岐同里并知名。三人者,相善也,于岐宦达,位至大理寺丞,玄朗、纯甫屡困于乡闱,纯甫晚乃得荐,其后一再试南宫,复不第以殁。然二人在学校中,名声籍甚。太末方思道为昆山令,自负海内文学之士,而于玄朗、纯甫,深所推奖。然纯甫后益矜奋,治名园,与其徒讲学论文,邑之才俊多归焉。
玄朗自放于酒,无日不醉,往往对人皆醉中语也。常持胡饼,独往来山中,或时髽髻裸袒行于市,遇不可意,即大骂。家贫,从县令乞贷,令亦笑与之。有郡推官迎延为师,玄朗日与饮酒,不交一言,岁终谢去,瓶罂堆积满庭。督学御史与之有故,檄令读卷,玄朗不屑意,故为妄言却之,御史莫能致也。玄朗于书强记,其后绝不观,而架上书数千卷,指谓纯甫曰:“吾神游其间矣。”其寄兴清远如此。
玄朗以嘉靖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卒,年四十有二。有子一人,曰大宗。玄朗之祖讳愚,字通理;其从祖讳鲁,字诚学,兄弟皆有文名。葬在邑中马鞍山。纯甫一日与予过之,指曰:“此玄朗家墓也。异时古柏甚奇,常郁郁苍翠,以此代有文人,今忽枯萎,明用其不起矣。”已而果然。沈氏至今有仕者,独玄朗负才气以死,人犹谓之狂生云。嘉靖某年月日,附葬于朱沥原之祖茔。纯甫曰:“我宜为铭。”及纯甫北上,大宗送之浒墅,泣以请。纯甫许以南还,竟不果。于是大宗以属之予。盖又二十年,始为之书于墓上,此纯甫之意也。呜呼,纯甫其亦可谓深知玄朗者矣。
张季翁墓碣
古之言能孝者,生以致其养,死以致其哀而已。生以致其养,至于千钟之奉,食饮膳羞百品味之物,以为无加焉,然犹有啜菽饮水,可以尽其情者。死以致其哀,至于朱绿龙晊题凑之室,以为无加焉,然犹有敛手足还葬,蓬颗蔽冢,可以尽其情者。凡皆先王所以尽性命之理,顺万物之情,而使人得而为之者也。若人之行善不善,不可以责诸其子。使为人子务扬前人之善,而亲之行不能皆善,则将有诬其亲者矣。故不以概于礼,而礼之所得为者,生养死哀尽之矣。虽然,此虑其亲之有不善者也,人不能皆无不善,故不以责诸其子,若其父有善而不彰,是非其子之情也。然则礼不止于生养死哀而已矣。
余识张季翁之子献翼,尝造其室,与之饮食,而未及见翁,然闻其贤久矣。先是,季翁年六十,献翼与其兄凤翼,征诸文士为传叙数十篇。余闻之,疑季翁以生人之欢,而豫死者之事,于是尽终矣,季翁其不久乎?明年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五日,季翁卒。然翁之行,卒赖诸文以显,故以为翁之子能尽于生养死哀之外者也。于是请余碣其墓之左。夫诸作者详矣,余敢著其大略:
翁讳冲,字应和。其先濠州人,国初始占名数于吴,数世为富家。翁为人孝友,以财让其昆弟,刲股以疗父疾。尝游燕还,受人寄千金,为盗所掠。金主闻被盗,颇来讯,翁绐曰:“金皆在”。尽以己资偿之,而卒不言。养寡姊,代其户徭。翁好为高髻小冠,短衣楚制,携吴姬,度歌曲,为蹴踘诸戏,常在吴城西山水间。人以少年轻侠目之,而其大节乃如此。至以师史之业,而好聚古书,为子致千里客,盖皆彬彬有文学矣。子即凤翼、献翼,皆太学生;燕翼,府学生。葬在塘湾百花山,实四十二年三月六日云。
褚隐君墓碣
前史有孝友传,余尝叹之。世之善人君子,非其迹著于朝廷,莫可得见。至于岩壑草莽之中,没没者多矣,其得列于史,盖百之一二也。若榆次褚隐君者,其孝友笃行,非其子进登于朝,与当世之君子游,亦何以称焉?
隐君世家榆次东白一里,考讳矿,仁善好施,畜牧于沾之重舆山间,牛羊以谷量,人称之为东山翁。东山翁病且死,君吁天求代,赛祷山神祠,去其家数里所,十步一膜拜,见者怜之。又为母持佛氏《盂兰经》,十五年不辍呗诵。果蔬有鲜,必进乃敢尝。从父两人无子,孝养之终身,已丧葬,立其祠。为弟更娶后妻,及其避徭之旁县,召还,分与之田宅。县中有大役,吏请贿免,君曰:“吾有财,不佐县官之急,而以私吏耶?”岁租必先入,里人化之,无敢逋者。人有病死,先尝盗禾,为田主所笞,遂诬以殴死。君率众白于官,为直其事。岁饥,山庄千石谷,皆以赈。饥民犹不逞,盗其窖中藏。其党泄之。曰:“是不能忍饥而至是,不足问也。”然家自是乏。至人有求,必屈意赴之。平生重然诺,不与人分争。田宅财物必让,而布衣蔬食终其身。尝自号善庵。
榆次张先生曰:“善庵孝友忠信,今时罕见,虽暂困,天将使之有后。”其后果然。娶李氏,继娶秦氏,最后娶贾氏,皆有贤德。君以嘉靖三十六年八月日卒,年六十有一,葬于其县之杨安祖茔之次,先二孺人祔。子男五人,曈、锭、暐、钺、镗。女一人,适杜庭元。暐登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在京师,具状谒余书其墓石。铭曰:
在晋之辽,畇畇原隰。草莽广荐,羊牛濈湿。有美伊人,仁服义袭。嶷嶷厥子,载观其入。允矣国器,其究有立。前闻是追,公卿是为。后将考始,其在于斯。
赠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吴君墓碣
嘉靖某年,天子曰:“福建邵武府推官梁之父翰,可赠文林郎、邵武府推官。母李氏,赠孺人。”命翰林儒臣撰敕命。臣梁拜捧感泣,为焚黄于墓。而先是墓石未具,梁升为刑部山西司主事,于是始竖石于墓道。唯文林君之懿美,制词所褒尽之矣。
君姓吴氏,讳翰,字某,世为华亭人。君未有以显于世,而幽潜之德,久而自光。率性履贞于草野之间,而遂得达于天子,而形于制词,岂不谓之荣显也。君之行盖非有求知于世,以徼为善人之名,独其性之所自得而已,而皆世人之所难为者。
《诗》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子之于其母,孰无孝爱之心?而能敬为难。君之母氏丧明,而孝养备至,有所谴责,叱令之跽,虽至竟日,母不命不起也。君之孝如此,制词所谓“竭力尽欢”者,无愧矣。
《诗》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虽有良朋,况也永叹。”兄之于弟,孰无友于之念?而亦不能不自顾爱。君之弟诖误有司,匿之他所,而身被搒掠,遂脱弟于难而成就之,卒贡于礼部,为郡文学。君之悌如此,制词所谓“挺身急难”无愧矣。
《诗》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人必自裕而可以及人,而君乐于施予,迎延宾客,瓶之罄矣,赈恤不倦,日阕无储,尊酒不空。君之济人爱客如此,制词所谓“尚义乐施,履谦秉礼”无愧矣。
凡此皆人之所难,君又非好为之,特其性然。推君之志,虽无闻于世,亦非其意之所及,而天之报之,遂有贤子,政行于郡邑,名著于本朝,所谓立身扬名,于君为不朽矣。余与君之子为三十年交,因知之详,遂不辞其请而书之。其世次生卒别有载,兹不具云。
泗水何隐君墓碣
何氏世居鲁泗水。君讳珍,字伯荆。高大父清,曾大父名,大父聪。聪三子,瑄、璠,其季即君也。世修学,不仕,则去为耕农。伯兄为令长子,而君与仲居田。初,县举君有德,为亭长,督乡赋。赋入而人不告病,令旌其能,以鼓吹、饩牵、绛帛、金簇花,再至门犒之。后为乡饮酒宾者十有九年。嘉靖四十一年正月某日,无病,年若干而卒。将卒,告其子凌霄曰:“汝兄弟三人,今唯汝存,又学问孝养我,至于今获考终,吾惧重累汝。吾死三月,即返我玄宅,毋久殡,且怛化。”凌霄如其言,三月而葬之某乡之先兆。娶杨氏,嘉靖二十年十一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慈和祗肃,能助君为家。先君而葬,实合葬。三子,凌汉,次即凌霄,又次凌云,蚤亡。二女,适张某、毛某。庶子凌斗;三女,适陈某、乔某,其一未行。凌汉子学,凌霄子问,凌云子虑。
凌霄初倅云中,以行能高徙倅魏郡,今大名。而余官邢,邢、魏两郡之守倅数往来也,故余善凌霄。又尝同有事京师,旦暮会阙下,因为余言其先人葬时不及埋铭,按令得以品官树碣其墓,因拜请为碣铭。余诺而未果。及是,岁将终矣,自大名遣人如京师来请。铭曰:
孰智而趋,山穷水殊,舟浮而马驰?孰愚而居,耕农钓渔,生而壮而耆。终身不出,孔子之乡。铭以揭之,此古三老之良。
宣节妇墓碣
节妇姓宣氏,苏州嘉定人。同知昶之孙,濮州通判效贤之女也。节妇少有异质,生数年,濮州病,侍立床下,终夜不去,如是者数日,人以为奇。
及为张树田妻,树田与同里沈师道友善,师道妻孙氏,夫妇相爱,而树田暴戾无人理节。妇归见父母,父母对之泣。节妇曰:“此不足以伤父母,儿自是命也。”树田病,节妇进药,树田泛之,骂曰:“若毒我乎?”节妇饮泣而退。及树田死,节妇被发号踊。人初见树田狂虐,皆为不堪,比死,则皆以为喜,而节妇哭之极哀,非众所儗也。
是时,沈师道亦死,孙氏与节妇两人志意相怜,数遣女奴往来。比孙氏送夫丧,过河下,因求见节妇,以死相要。顷之,同日自缢,节妇有救之,复苏,而孙烈妇竟死。其后三年,父母谋嫁之。节妇见其家窃窃私语,觉其意,登楼自缢。时嘉靖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年二十五。
予友李瀚,好义之士,每谈节妇事,慨然叹息。至是,与节妇之弟应揖,请书其墓上之石。夫捐躯徇义之士,求之于天下少矣。嘉定在吴郡东边海上,非大都之会,数年间女子死节者四人:甘氏、孙氏、张氏、宣氏。张氏得祸最烈,予尝为记其事。若宣氏,盖又人所难者。铭曰:
沉沉幽谷,不见日光。葵藿生之,日向严霜。彼童之狂,以为存亡。《绿衣》《终风》,自古所伤。生虽不辰,有此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