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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王氏寿宴序
王氏之最长老母,曰孙硕人,今年八十矣。于其生之月日,诸子姓祝于堂下者若干人,外姻之来祝者若干人,三世之交游来祝者若干人。皆愿硕人之寿,自今以往,至于无算;又愿天下太平,雨昫时若,岁以有年,县官无苛政急赋,闾里安居,以娱硕人之老;又愿其孙若曾孙,发扬诗书之业,用于王国,以报本朝二百年生育之恩,硕人及见其荣也。祝已,其子有功、有亲,退而与诸宾为宴。少长诜诜,以献以酬,既醉既饫,咸相谓以为此王氏之盛,不可以无述。
予案王氏居昆山之度城,不知其几世矣。其家古桧老栝,苍然郁然,尚皆百年物也。度城在淀山湖旁,有数十家之聚,惟王氏居之,无他族。昔有王豫修先生,修身洁行,将及于仕而蚤世,生平惟以忠孝大节自许,昆山人至今称之。其子南阳,克遵其训,为隐德君子,硕人其配也。
吾观吴中无百年之家者,倏起倏仆,常不一二世而荡然矣。王氏保有先世之诒,虽时移事易,稍稍侵削,而亦不至于贫。读书数十世,虽仕不遂,而不至于易其业。硕人俯仰八十年间,顾盼于兴废之际,维持保守之艰,其贤有足称者哉。若乃为硕人祝者,前之词则既美矣,予又何以加焉。
良士堂寿宴序
昔吾外曾祖居县南吴淞江之千墩浦,生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为饶,高闳大第,相望吴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孙往往有入太学、仕州县者。然在正德之末,并以赋役所困,几至流徙。而淀山公以伯祖之叔子、中宪公之仲子,适以其时举进士,而吾外氏几坠而复大振。盖以淀山湖以北、吴淞江以南,数百年无显者,而钟于是。吾外曾祖四子,而孟氏之支独盛。从舅中宪公及晏恭人,生受诰封,光宠矣。公自郎署守列郡,进陟藩臬,驻节南海,参政中州,起书生不二十年至大藩,可谓荣贵矣。负用世之才,不苟随流俗,年且未艾,谢事以归。卜迁山居,辟园圃,莳花竹,可谓乐志矣。
吾外祖虽生长国家隆盛之时,迨于季年,亦遘雕瘵之会。而公兄弟蒙赖恩泽,家获洽裕,耕田读书之外,力政不过其门,而诸子诜诜,有荣进之望,吾外祖时殆不能及也。明年嘉靖乙丑,当甲子一周,而王恭人亦与之同年生,乃以正月八日,公降生之辰,长兄淞南与弟子嘉、子材为宴会,而自喜其家之有此庆也,使余序之。
余少依倚外家,为诸舅所怜,公又束发相慕尚。顾无以当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并受荣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为辞?而淞南之命不可虚,且以岁暮遐征,不及预于宴会之末,得以文字获置俎豆之间,与有荣焉。良士堂者,制词中褒称中宪公之语,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抄本作《吴桥周氏寿宴序》,与此文小异,今从常熟本。)
狄氏寿宴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试于礼部。既落第,欲随禄仕,留京师者逾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亲,竟拂衣以归。时东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顾诸弟而喜曰:“吾不能进取以为父母荣,就令进而有得焉,当在数千里之外,宁能为一日之欢乎?”是岁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寿,铺筵几,备揖让,曰:“吾宾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滫瀡不能具,惟觞酒豆肉而已。”于是会者不过数人,酒不过数行,宾主忻忻,欢笑竟日。此可以为儒雅之会矣。
昔者孔子之于礼,盖尽心焉。蜡,祭之小也;射,艺之末也;乡饮酒,一乡之礼也,圣人无所不用其观也。生辰为寿之仪,不出于古,亦足以寓养老教学之道,而俗以夸诩竞于富贵,文至而实不足。狄氏之为寿,异于世之为者,其可以观也。于是乎书。
唐令人寿诗序
吴俗重生辰,每及期,亲党咸集,置酒高会以为乐。然惟富贵之家为盛。南云子为其内唐令人之寿,乃多贵人长者,皆造其庐。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赠章。摛词敷篇,灿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云子初尝有名于学宫矣,以跌宕自罢去。尝饶于赀矣,以不事生产倾其有。乃优游林壤,啸歌自适,日求其所以乐,则又于岁时伏腊之外为此会。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时以自娱,可谓难得者也。南云子称令人之贤,极口至不容道。观南云子于外,则令人之称其内者可知矣。南云子又不嫌于自称也。昔林类百岁,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辍,自以无妻子为乐,孔子不能难也。虽然,彼盖自解云耳。使又得百岁妻,与之并而歌于畦也,不尤乐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云祷于神,夜梦菱花瓦盘,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对,令人病果愈。南云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赠诗若干卷。是为序。
邵氏寿诗序
长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风。为人敦朴,无城市浮靡之习。三子镛、锡、鈔,皆游郡胶。锡尝游于兵备宪副王侯之门,于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诗祝之,自是闻而和之者继踵。诸子谋寿之梓,而镛来过予娄江之上,俾予序诸首。
夫宪使以外台之重,秉节治戎,体统尊严矣。王侯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类,以故郡中俊掞,多集其门。其为人好自修饰,至其尊礼贤士夫,辄能忘其贵贱之分,既陟宪司,能不改其素。其施于守中,乡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难得者也。吴为名郡,前守有称于史籍,风流儒雅,如韦应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国朝江夏魏山修养老之礼,乡饮既毕,躬自饯送郭门之外。安陆姚克一尊礼岩穴,每却骑从,造士衡门。近天水胡世甫以诗文集诸郡士,隆下交之礼。此其班班可称者。自余真所谓陛戟而进,旁车而趋,“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见,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于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诸子以为宠而传之也。是为序。
震川集之十五

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褷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村”。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反。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予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见南阁记
嘉靖十九年,余为南京贡士,登张文隐公之门。其后十年,沔州陈先生为文隐公所取进士。余为公所知,公时时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无从得而相见也。其后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罢,家居。久之而余始与先生之子文烛玉叔同举进士。在内庭遥见,相呼问姓名,甚欢,知先生家庭父子间道余也,因与之往来论文,益相契。间属余记其所居见南阁者。
先生家在云梦间,而沔、汉二水绕之,先生于其居为花圃,中为小阁,沔之胜可眺也,盖取陶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每与玉叔读书论道之暇,携之登阁远览,而沔去江南诸峰绝远,实无所见,姑以寄其悠然之意而已。一日,天新雨,清净无云,与玉叔凭栏,忽见诸峰涌出,楼观层叠,峥嵘靓丽,久之而后散,而实非江南诸山也。余闻登州有海市,而往岁华亭海上,从金山忽见海市,前此盖所未闻。而史称卫州城既徙,而故时城堞楼橹浮图之影,皆于日中见之,神理变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象宫阙,云气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于春夏,而东坡以岁晚祷海神,一日而见之,赋诗以自喜云:“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又云:“潮阳太守南海归,喜见石廪堆祝融。”今之所见,又非海市石廪比也。先生父子,必能赋之。
余于陈氏,两世师门之谊,又重以玉叔之请,且又因以自通于先生,而为之记云。
真义堂记
昆山治之西,有地名真义。其水曰真义浦,其里曰真义村。太湖之水,绕郡城娄门东出,经昆山入海。自昔湖瀼相连,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谓三江、五湖,或有在于此者。其后通漕筑塘,水迹之非其故久矣。真义在今所谓致和塘上,今之塘,盖即古之江也。其浦则自巴城湖南来,并其村之东,而南入于塘。巴城以西,有包湖、傀儡荡、鳗鲡湖。诸湖相灌输,或束或放,乍大乍小,而阳城湖最大。从西北望之,水与天际,真泽国也。
世传梁天监时,于此置信义县,而后人失传,遂以“信”为“真”。或谓天监所置即真义,以“真”为“信”,盖为宋昭陵讳也。前元时,其地为金粟道人所居,极一时园池台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张翥、柯九思、杨维祯、李孝光,皆馆于其家,号为玉山佳处。予尝访其遗趾,求所谓碧梧、翠竹、蓬莱、百花之坊馆,不可得而见,未尝不慨想其人,又叹其高标绝俗,如冥冥飞鸿,而犹不免自掊击于世俗也。
予之外高祖太常卿夏公,尝求顾氏之处,买田筑室焉然。公自居城中,岁时一至而已。最后魏氏复盛于此,其田庐童仆,未知与往时顾仲瑛何如也?而余从舅恭简公,讲明河、洛之学,海内之士往往来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禄典簿东溪先生,能将顺其兄之志,以慈孝恺悌称于乡里。故真义虽村落小聚,而名闻四方。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诸子,而仲子瀎甫筑新居于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义”。舅父母尝往来过诸子家,就其养。未几,二亲继谢。寻以倭奴侵掠内地,时湖上烟火不绝,独瀎甫之堂无毁。于是尚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将还其旧。而旦暮西顾,未能忘也,因求予作堂记。
予故详其里居,以补图志之所未载,又为称述其里中故事,著魏氏之所以兴。瀎甫游太学,屡试不第,然其为人循礼法,能守恭简公之家教。二子方学进士业,不日有腾骞之望。瀎甫年甫四十有六,而二孙皆已胜衣,能趋拜。可知其后之繁衍昌大,而吾外舅厚德之报未有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