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献母杨氏七十寿序
闻之:“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古之君子,修其孝弟,内以事其亲,外以友于乡人,其心一而已矣。吾以其所以爱吾亲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人以其所以友于吾者,推之以爱吾亲,而孝道达。盖至于今之世,先王之礼,无复有存者矣。而末俗之所尚,相与为寿,以为能孝爱其亲,古无有也。虽然,寿人之亲者,岂非所谓爱吾亲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欤?寿吾之亲者,岂非所谓人以其友于我者,推之以爱吾亲,而孝道达欤?古有养老之政,退修之以孝养也。民知尊长养老,而后能入孝出弟;民知入孝出弟,尊长养老,而后教成。今世所谓为寿者,若礼然而不容己,推是心也,岂不能修其孝养欤?《罗氏》之献鸠,《司徒》之保息,《行苇》之忠厚,岂不由此而出欤?“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古岂异于今欤?
王黎献之母,七十而为寿,其与之友者之寿之也,而问于予曰:“今世之所行若是也,合于礼乎?”予是以论之如此。黎献菽水以养,能得其母之欢心,而母亦能成其子之志,令与邑中贤豪游,门外多长者车辙,时时为具饮食,有陶母截发之风。盖与之友者之称之如此。其寿以戊申十一月朔,孺人之诞辰,进觞于黎献之家者若而人,寿黎献之母,如寿其母也,其为黎献之友者如此。噫,可以观古之教矣。于是乎书。
沈母丘氏七十寿序
吾观于古者王教修明,内外顺治,闺门之事,皆可歌咏而传道之。有如执懿筐,治絺绤,抱衾裯,星烂而起,春日微行,登冈阜而采卷耳,遵水坟而伐条枚,此妇人女子之常,而事之至微者矣。然而幽闲贞静之德,隐然寓于其间,而足以章明王者之化。是后女子之于史传,罕可纪述,必其感慨激发,非平常之行,乃能垂芳烈,著美名于后世。不独三王之治不复见,抑亦后之人喜异而忽其常也。
予友沈伯庸之母丘硕人,平生不出一亩之宫,辛勤拮据,俯首于女红者,今七十年。固夫人之所谓平常之行,吾不能求夫赫赫者以称硕人,然推其道而充之,岂非所谓盛德?而王者之化,其何以过于此?予于硕人之行,要未能悉,而独与伯庸交。伯庸伟然直谅君子,知其有贤母也。伯庸抱奇,久不遇于世。予与方思曾,皆伯庸之友,又皆不遇,则尝以相怜。既而同举于乡,则又以相慰。自是,三人者,有喜事恒相庆也。硕人于九月某日诞辰,思曾告予,相率随伯庸以拜于其家。予于是为之叙,以道硕人之所以贤。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弈,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人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渚,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予之所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陈母倪硕人寿序
嘉靖十四年,予读书邑之马鞍山,陈君仲德为之主人。其待予有礼,所谓“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陈氏有焉。予尝愧之。当是时,陈君家饶财,兄弟相友爱,公私之事,悉力无所推避。尝所推于其弟者,千金不惜也。推本其故,盖其内之贤有以致之如此。明年,予应贡入太学,游两京,过齐、鲁、燕、赵之郊,所至必问其风俗,而与其地之人游,然后而知山野敦朴之老,如君者为可思也。盖其文愈盛,其实愈衰,所行愈远,而所见愈不足。虽然,退而返其乡,犹是也,岂其数十年之间风俗之变耶?抑其人之孝友重义皆不如陈氏耶?抑陈氏之内之贤者,果有以异于人耶?先是,陈君兄弟亦以谢世,独二母与诸子居。而陈君之室倪氏,于是年七十。其子太学生简,即从予马鞍山者也,来请予文,以为母寿。
予思陈氏之厚,求之于今而不可得,而简之母与陈君同起家,能相夫以成其友爱而致其和乐,非其内之贤者耶?今数十年来,吴民困于横暴之诛求,富家豪户,往往罄然,而陈氏之力有不迨于其先人者。然其母之贤,与简之恂恂孝谨,不随俗而变者,是其所以为家之肥者也。昔予主陈君,虽称其厚,而亦厌其积贮之为累。使遂刊落,而俾其子一意于诗书之好,而从事于清远闲淡之中,简之学当日有得矣。虽然,至今而可也。古者养老之礼,燕饮之节,莫不有孝弟仁义之道于其间,非徒饮酒献馔而已。故曰:君子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吾观简也学日至于近,而异于世俗之所为寿其亲者。于是乎可以书矣。
朱硕人寿序
朱硕人为尚书旅溪之女,张庄懿公之子妇。硕人生长富贵,公舅并为六卿,两族光显矣。既而与其子太学君客京师,又得今少保徐公为之子婿,而女封至一品夫人。硕人既已承藉贵盛,及其季年,又发祥于其女子。而往者其孙仲谦复举于乡。今年跻八十,少保与夫人问遗馈赠,岁月有加,乡人是以荣之。
余友秦进士光甫之姑,旅溪尚书之夫人也,硕人于光甫为女兄。先是,光甫之先人尝以诖误,几毁其家,亲族往往弃去,而硕人恩勤备至,故光甫每称硕人之德,其于仁孝蔼然也。光甫又言,硕人在公卿家,不能为闾巷女子治生纤啬之事,独其平生庄静,推其孝慈,以洽于九族,岂非所谓盛德者耶?由此言之,人之居富贵,能享之终始不替也,非独天命,亦其盛德有以当之也。世谓妇人以能治生为贤,然如先王之教,亦使足以供妇事而已。若如巴寡妇蜀卓氏之徒,直货殖之流,何足道哉?《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又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旋归。”可以想后妃夫人幽闲贞静之容矣。
岁之某月日,硕人降诞之辰,光甫来征余文以为寿。昔少保尝家居,或以余文相示,特谬加奖诱,以为可与进于古人。今逾一纪,余落然无所遇,而公方在日月之际,使人有异世知己之叹。因光甫论硕人事,益知公内德之助。昔《诗》与《春秋》称公侯夫人,必言姬姜,其原本于硕人,尤不诬云。
朱君顾孺人双寿序
朱君官于闽者三年,寿六十,而其内顾孺人,先君一年生。其子上舍某县学生某,欲为孺人六十寿,而不敢先也,迟之以竢今年,而征予为其夫妇双寿序,以致之于闽。
吾乡之俗,五十而称寿。自是率加十年而为寿。凡寿之礼,其馈赠燕饫必丰,又征其学士之文词诗歌,倾其国之人无不至者,此固居于其乡者之宜。若夫仕,则有王事焉,且又不当以称老,固宜无及于此矣。然古之君子在位而能宜其人民,则百姓歌思而祝颂之,不独赞其令德恺悌,必祈以寿考,而黄聇眉寿之形容,想见于车马衣裘之间,可谓盛矣。由此言之,仕而为寿,尤宜也。
吴与东瓯,在三代时,宾于蛮夷。吴有太伯、虞仲之风,其后颇与中国之会盟,至秦已为郡县。而闽悬隔东海,元鼎间,横海、楼船两将军军出武林、白沙、石邪,始建东粤。迄今数千年,俱为天子内地,文物之盛,无异邹、鲁。凡闽人之仕于吴,与吴人之仕于闽,犹东西州也。君优游台幕,非有民社之责,而妻子兄弟,欢然以官为家,岁时饮酒上寿,如不出里?之间,岂不真可贺哉!抑君之政事,足以宜其人民,而纪于闽之士大夫者,闽之人皆知之,无俟于余言也。
独惟君与孺人家世令族,君为大冢宰玉峰公之从弟,孺人为侍御之子、而太保文康公之从子。弘治间,吾邑毛文简公与冢宰公,相继魁天下。间二科,而文康公又魁天下。昆山小邑,数年间抡魁继出,孝宗皇帝当宁嗟异,至以吾邑里俗之谶,传于宫中。更历两朝,三公皆位台鼎,而冢宰以厚德元老,至今岿然为乡邦之望。朱、顾世为婚姻,而其子弟之才俊,与其女子之贤,此尤足以夸于闽之人矣。于是乎书。
徐氏双寿序
天下承平,以法制抑折豪杰之气。及其久也,刬磨殆尽,靡靡然无复能任事之人。一旦求其材智勇力之士,遂至无一人出以应之。是非天下之乏材,由所以养之驭之不以其道也。
予少识徐辅卿,尝学《礼》于予友方思曾。思曾亟称之,然而未尝言辅卿之材也。数年以来,辅卿为博士弟子,而居于郡城,吴中士大夫皆称辅卿,而慕与之交。至于御史及郡太守,尝欲求民之疾苦,必进辅卿而与之言,无不当其心,则吴民往往阴受辅卿之赐而不知者矣。而或以为士之家食,未获进用,宜无事于此。此言一出,非所以待天下之才,而务以抑折其气。如辅卿者,要为有用于世而不可少也。辅卿家居,长者日过其门。又能以其余力治生,赀用益饶,故奉养其亲甚欢。凡为士者,汲汲惟其父母之禄养为念,虽其父母皆然。辅卿未仕,而乡里盖以为愈于禄养之荣且安也,其贤于人远矣,可不谓之才乎?况将来之富贵,方迫之而不可却也。
于是友人王万全,与邑中之素善辅卿者,来请予文为寿。予谓其亲之飨有贤子,而获寿考,以保其福禄者,将必有厚德緌而莫能知也,而独于其子之显著于人者序之云。
周氏双寿序
古者亲爱其人,必欲其久生;欲其久生,故致其颂祷之意。《诗》三百篇,以寿为言者多矣。古有上寿,有祝寿,有为寿,盖无非致其亲爱之意,非必施于高年耆老之人。惟古之养老之礼甚备,未尝有于其生辰而为寿者。盖自今世浸以成俗,子孙以是为隆礼,而姻婚党友以是为好问,去于古则远矣。虽然,人之爱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爱者无不为也,敬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敬者无不为也。爱敬其亲,亦爱敬人之亲,则凡可以爱敬人之亲者无不为也。今之为寿者,其进是欤?
周君良佐,循理率力,共庶士之职。厥配朱姥,慈俭温良,服褵姻之教,邑里称之久矣。今年六十而为寿,其父母之慈也,其子之孝也,其婚姻党友之恭敬也。孔子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亦所谓有其举之,莫可废者乎?君之子才,尝识余于太学,而余友顾文载予为党友者,故往为寿,而属余序之云。
第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