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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商之作威,非一日也。武王尝观政矣,而商不悛。尝师次于河朔矣,而商复不悛。然则武王何拳拳于商之悛也?悛、不悛何足介意,而无辜则吁天也,百姓则暴虐也,四海则毒痡也。武王虽无心于商,而有心于民也,是则武王之事诚有大不得已者。士女一绥而我师罔敌,牧野一誓而前徒倒戈,武王岂得已哉!故归马放牛,为天下也,非为己也;散财发粟,为天下也,非为己也。武王仁民之心遂而《武成》之书所由作也。《武成》之书虽作,而《武成》之辞未白也。《武成》之辞未白,是圣人以无心待天下后世,奈之何天下后世不以无心待圣人也。
战国之世,用兵争强,以相侵夺。争城以战,则杀人盈城,争地以战,则杀人盈野,甚而长平之川,阴山之北,皆且血流而鬼哭矣。轲之意,以谓圣人之心不白于天下,而后世黩武之惨,得非《武成》之书有以启之乎?于是有“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之言。而“血流漂杵”之一语,是固为攻其后以北者而设,非谓武王也。特《武成》之辞不白耳,而轲之忧,则恐“己亥”之误不止于“三豕”也。
故尝谓仁天下之意,昭如日月星辰,越千载犹一日。吾言书之不可信,于圣人何损,而于天下后世则可以遏其不仁者之心,而其利则溥矣。轲之言在此,而意实在彼也。盖尝因是而观之,牧野之师,伯夷固尝非之矣。然伯夷非谓武王之非也,忧天下后世无君者见之误而非之也。《大武》之乐,仲尼又尝谓其“未尽善矣”。然仲尼非谓武王之未尽善也,忧天下后世用武者失之黩而未善之也。孟子言书不可尽信,非不取武王也,忧天下后世杀人者流于惨而不取也。吾亦悲武王之不幸而生于商之末也。
使功不如使过
论曰:天下之事,恃其所长者必败,而取其所不能者常获。故夫意得志满者不可屡逞,而摧败困踣者,是乃明主之不弃者也。人臣之立功,不忧其挫而忧其锐,不畏其敢而畏其专。盖惟挫者有所戒而锐者必骄,敢者不避其难而专者每视为易。夫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天下之事,倚其必集者,未必能有所就也。以天下不可必集之事,而使意得志满、骄且易者为之,呜呼,难矣哉!惟夫摧败困踣之余,则其心之切于自效,而愧于无以自赎也。切于自效则其用力也专,而愧于无以自赎则其为谋也不敢以不戒。以此遇事,其与夫骄且易者远矣。人君图任之际,其可弃斯人也哉!此使功不如使过之意也。
人有常言:“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嗟夫,士不可以成败论也。士以成败论,天下微全人矣。凡天下之物,遭一蹶者得一便,更一过者长一识。伤弓之鸟高飞,惊饵之鱼深逝。世之深思远虑之士,亦未始不以其困得之也。故曰:“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必世之所谓孤臣孽子也,士果可以成败论哉!况夫英雄豪杰之士,非以其才有余为可喜,而以其更事之不多、器识坚勇之不足为可虑也。启发之机,必生于愤悱之后,知情伪者,亦得于险阻艰难备尝之中。久于得志,非人臣之福也。故凡英雄豪杰之士,不有以阻抑其气,拂乱其所为,以固其谋而大其所受者,不足以大用于天下。
昔者留侯以其仇秦之志,不胜其忿,而奋于一击之间。当是时,子房盖几死矣。及其以谋辅高帝,则能舒徐阴伺,以决楚汉之雌雄。李陵之勇,尝以数百骑深入不毛之地,盖汉将之翘楚也,而终于偾军降虏,何其拙于前者或智于后,勇于昔者乃大谬于今耶?盖惟夫一击之误陷于虎口者,有以忸怩留侯之心,而增益其所未能;深入之见高出汉庭之右者,乃所以盛李陵之气,夺其魄而覆其军也。呜呼,人君其可以摧败拂乱之者,而弃天下之英雄豪杰也哉!大抵天下之功,未尝不成于有所警惧,而败于有所忽也。惧心起于自讼,忽心起于自矜。兹二者,功过使之也。
昔人有夜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援弓而射之,一发没羽,下视之乃石也,却而复射,则矢跃无迹。夫射一也,而中否异焉,何哉?以虎视石,则其心有不免之惧;以石视石,则恬不知怪而以戏处之者也。故夫有功处事,以石视石者也;以过处事,以虎视石者也。人君之用人也,能得以虎视石之心者而用之,亦何所不济哉!而每每以过弃人,是未免以成败论矣。
愚尝见司马子长论李将军为将,其言哀痛反覆,深悲其无成,以谓“百姓知与不知,皆为流涕”。至论霍去病,无他美,独“天幸不至乏绝”。夫子长不少假借于屡胜之去病,而独惓惓于老死不侯之李广,何也?亦尝疑之矣。盖至于孟明、秦穆之事,然后喟然叹曰:嗟夫,子长之意深矣。世无秦穆,不识孟明。士之以有过弃者,不独李广也。贾谊纷更之请,似有少年浮躁之失,谊之思未熟也。长沙之谪,谊有大过人者矣,而亦卒以不用死。呜呼,谊之不得为孟明,不足憾也;文帝之不得为秦穆,可惜也哉!
王珪确论
人才之在天下,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夫士之怀才以自见于世,常虑夫人君之不我用。君既知而用之矣,同列之人相与媢嫉其长而媒孽其短,周旋四顾,无与共此乐者,其何以泰然于进退之际哉?此自古乘时有为之士而犹怀不尽之叹,以公论常不出于同列故也。
房玄龄、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徵、王珪,其于唐室之兴,太宗固已无所不尽其用矣。而诸公亦奋然并见其才,而无相媢之意,虽至于廷论之际,辩其所长,如数白黑,则诸公岂不各以自慰哉。王珪确论如何,于是始有可论者。
夫宠利所在,至可畏也。功名之际,至难居也。君臣上下相与共乐之,而无异同疑间之论,则为可愿耳。汉高帝所藉以取天下者,固非一人之力,而萧何、韩信、张良,盖杰然于其间。天下既定,而不免于疑,于是张良以神仙自托,而萧何以谨畏自保,韩信以盖世之功,进退无以自明。萧何能知之于未用之先,而卒不能保其非叛,方且借信以为保身之术。然则人才之获尽其用,乃一身之至忧也,则亦何乐于功名宠利之际哉?故李泌极论李晟、马燧于德宗之前,而二臣为之感泣。使泌如张延赏,则晟方欲死而不可得。论至于此,则同列之公论,岂不甚可乐哉!吾之所长既已暴白于天下,而犹眷眷于同列之公论,固非沾沾自喜之为也。盖同体共事之人,其论易以不公,而人主之听易以入,此自古之通患,而其来非一日矣。
唐太宗之兴也,房玄龄相得于艰难之中,谟谋帷幄,以定大业;温彦博盖尝掌其机事;而李靖亦有功于南方矣。其后天下平定,玄龄相与兴仆起僵,而唐之纪纲法度,灿然为之一新。彦博于出纳之间,盖亦具尽其劳。至征伐之责,靖实专之。及魏徵、王珪以仇臣入居谏诤之列,而戴胄亦自小官进用,遂以平天下之法。其先后新故之不同,亦已甚矣,太宗并举而大用之,以究尽其才,而诸公亦展布四体以自效,不复知先后新故之为嫌也。一日,太宗以王珪善鉴人物,使之廷论诸公之才。而珪一二辩数,皆足以尽其长而中其心。彼其同心以济天下之事,至是可以释然而自慰矣,宜其不谋同辞而皆以为确论也。不然,因诸公已成之业而论之,此何足以为知人,而诸公乐之至此哉?故曰:人才之在天下,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
嗟乎,珪之论可谓至公,而其心亦甚平矣。珪与徵,均为谏臣,而忠直剀切,大略亦相当也。人情每蔽于自知,而珪独察其直,耻君不及尧舜之心,而自处于激浊扬清之任,辩析毫厘,而明于自知,则其论安得而不公?吾是以知其心之甚平也。虽然,房玄龄视诸公最为旧,故而唐业之成,亦劳矣。以汉帝之多疑,盖终其身不敢舍萧何而他有所用也。太宗方奋然有天下豪杰之心,使新旧迭用事而玄龄泰然居之,不以进退自嫌,故诸公得以尽其才,而卒无纷乱法度之忧。夫迭用新进而不伤于国家之大体,此萧何、曹参之所难而珪之有所未及也,岂玄龄固乐诸公之并己而非珪之所可察乎?此玄龄所以为宗臣也。
汉诸儒修艺文如何
经学既废而复存,可以验圣贤余泽之所自矣。夫已废者未易以遽兴,而已缺者未易以遽全也。当经学废缺之余,而毕力补复,犹能使来者之有考,此岂无自而能然哉?亦惟圣贤之余化深浃乎礼义之邦,而考古好学实出于天性之自然,故其前后相承,源流如一,虽经学之厄于一时,而相与维持,遗文卒赖之而不灭也。呜呼,是其源委盖深长矣。
秦坏《六经》,而汉儒修之。坏之之易,而修之之难也。然艺文赖之以复修者,则齐鲁之士居多。何哉?圣贤之教,熏陶已深,而世习其业,终久不忘,秦纵坏之,而人心之经学终不可得而泯也。然则六艺之修,独非齐鲁之圣贤余泽之验欤?
汉诸儒修艺文如何?请因范蔚宗之言而有论焉:太史公之序《儒林》也,其言夫子之述六艺,所以悯时行道之意,诚深切矣。盖至论齐鲁之士,则及其习俗之雅厚,天性之纯笃,与其更变履难而卓然固守之意,反覆慨叹,拳拳不释焉。而复从为之辞曰:“汉兴,诸儒始得修其经艺。”始尝疑之,圣贤阐人心之理而作经时,欲使天下之昭昭,非一方一国之所得私也。通经好古,奚独齐鲁之士为然?而经学之复修,卒亦齐鲁之士是赖,何欤?盖天下之理,非出于渐染之已深者,则其所习为易回;非出于情性之固然者,则其所业为易变。齐鲁,圣贤之邦也,孔孟周游其间,而以经学淑后进者弘矣。化行当时,泽在人心,谁忍忘之?讲学于儒术既绝之后,弦歌于引兵迫城之余,风声气习,终始纯固。史固谓其袭圣贤之余化,而天性然也。是虽烈焰之酷,禁纲之苛,而学士大夫口诵其文,心维其义,兢兢传守,以世其家,固有经百变而不诎者矣。艺文之复修,非齐鲁诸儒之功而谁欤?
自今观之,伏生,济南人也,而言《书》。田生,菑川人也,而言《易》,皆其教之著于齐鲁者也。高堂生以《礼》名,申公、辕生以《诗》显,而《春秋》一经,实胡母生声其学于不传之后。兹非炳炳于齐、鲁之间者乎?厥后缉比遗编,推寻断简,使继之者有稽而传之者有宗,皆齐鲁诸儒之力也。夫自秦氏之厄,而《六经》之遗响几坠矣。是数公者,以其耳目之所及,师友之所传,更相讨论,互为正救,而六艺赖之以复立,绝者复续,缺者复全,而息灭者复盛。万世而下,获味六艺之全文,而继见天地之大造,诸儒之功,顾不远欤!不然,丁宽,以《易》著于梁者也,而原其学,则本于齐之田何。赵绾,以《诗》名于代者也,而原其学,则授于鲁之申公。经学渊源,信不为无所自来矣。然则六艺之修,吾安得不归功于齐鲁之诸儒乎!
嗟夫,已废者难修,而既修者易定也。艺文之复修,诸儒用志,亦甚苦矣。而东京之士,不能因已修之书而求至当之论,何哉?大庭会议,而戴、冯以辩给御众;韩歆欲立古学,而范升、陈元之徒纷如聚讼。观蔚宗所载,若任、戴、包、薛之徒,类皆互相诡激,而非有志于圣经之奥旨者也。无忝前修,仅有康成一人而已。夫诸儒能全其书于经之已坏,而后学不能守其业于经之已全;诸儒能出力以任其至难,而后学不能平心以考其所易,遂使《六经》之粹学,反累于众氏之繁诬。是则东京之士,其有负齐鲁之诸儒甚矣。蔚宗既以修艺文为诸儒之功,而复以滞固所禀为守文者之病,其亦有感于汉兴之诸儒也夫,其亦有憾于东京之学者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