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
取天下者,不失乎天下之机而已。夫机者,死生存亡之道,安危胜负之变,间不容发者也。故得其机者,能以弱制强,以寡败众,以安易危,以负取胜,是取天下之道也。失其机者,虽强必弱,虽众必寡,虽安必危,虽存必亡,是失天下之道也。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未战而庙算胜者,得天下之机也。上古之取天下也以仁,中世之取天下也以智,后世之取天下也以诈。取天下以仁者,汤武是也。取天下以智者,汉高是也。取天下以诈者,曹公是也。汤武则无事乎机,若以智以诈而得天下,要皆不失乎天下之机而已。
高祖区区南郑之间,因项羽击田荣,而遂定三秦。韩信东出,定燕、赵,取齐,而彭越往来梁地,羽虽百战而胜,而已疲于奔命矣。其后相持荥阳、城皋之间,迫三年而莫敢先退者,抚其机而不失也。
袁绍拥四州之地,北结乌桓,西连马超,通张鲁汉中,宗盟荆、益,兵强士盛,天下盖不知有曹公也。当是之时,绍能绥怀人民,内修攻战之备,使一骁将,合马超、韩遂之众,往来河东关、陇之间,则钟繇、王邑、杜畿之属,盖不得安坐抚其众也。于是西向临中国,蚕食宛、洛、徐、兖之境,四面而蹙之,以徐制其弊,曹公虽善用兵,无能为也。及操东击刘备,使田丰之计得行,则操必释备自救,而已无及矣。然官渡之役,五月不决,操兵少食尽,而欲议还许。荀彧劝以不可以失天下之机,卒能以弱制强,摧破绍师,则绍之亡,盖有由矣。其后操北击乌桓,崎岖千里,而先主方羁穷江汉之间,说刘表乘虚袭许。表固坐守之虏,无怪乎其不能用也。不然,则一举而操无所归矣。故操虽斩蹋顿,枭尚、熙二子,而犹戒其后,则其心盖已逆知表之无能为而冒险以行之耳。
曹公灭袁氏之后,自谓已无复为之敌,而天下不定也。于是破荆州,将八十万之众以临吴,其势盖建瓴矣,然而丧败而还,仅以身免,是无异于沛公劫五诸侯兵而破于睢水之上也,于是鼎足之势遂成而不可拔。而说者犹云,孙权赤壁之胜,不能命一二骁将,间道衔枚,以要其归路,则彼众可尽得而操可生虏,不知出此而乃区区于荆州之争。夫荆州之说则是矣,谓其可以虏操,则是不察当时之事,而何其言之易也。
方操之遗书孙权,吴人震慑,江东之士,无不劝权迎操者。而周瑜奋然排群议而起,遂以三万之众,烧而走之,固已壮矣。当操之北归,命曹仁守江陵,乐进守襄阳,瑜虽乘胜,不过与仁相拒而已,是亦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又乌能越仁兵而取操也?且五万人犹难卒聚,又安能溯流分奇兵而间道要操耶?是不察当时之事也。
盖操以骄盈之气,致赤壁之败,而先主因以其间而起,虽以百折创艾之余,逡巡丧败之中,以之取荆、取益而定汉中,机之不可以不乘也如此。曹操自赤壁摧败之后,其气盖已不甚振,而尝称先主为天下英雄,又谓生子当如孙仲谋,其视诸子群臣,非复孙、刘之敌,而不敢轻视之也,亦明矣。及其一举降张鲁而不能逼益州,刘晔劝之,犹且不从。夫以新造之益州,而曹公之善用兵,取之易若振槁,而所以不敢窥者,以畏故也。故曰:“人苦不知足。”是以欺其臣也。
及先主斩夏侯渊而取汉中,固畏其逾陇右,而关中之众盖已愢愢然矣,此盖有可乘之机也。至云长获于禁,围曹仁,威震华夏,而曹遂有迁都之议。当是之时,与吴合谋,命一心膂以佐云长,而先主出汉中以向长安,共成倚角之势,则操虽或能制云长之师,而自关以东,谁复抗之哉?如此则天下之事,殆未可量也。顾不出此,而深居高处,置荆州于度外,寥不相闻,遂使吴、魏结谋,云长孤穷。既亡荆州,复大举伐吴,连营七百里,仅以身归,而孔明乃叹法孝直之不在,不已过乎?
孔明乘赤壁之胜,遂能有蜀。及成鼎足之形,乃失于进取之机。其后中国无衅,天下已安曹氏,而孔明犹出师不已者,其意盖以胜则定关中,不胜亦不失为以战而守也,此所谓善守者敌不知所攻也。故其言曰:“治国以待天下之变。”又曰:“伐贼亦亡,不伐亦亡。”其意盖可知也。自是三国之立,遂固而不可变,是则所谓曹公以荆州为饵而渔天下也。
曹操固善用兵,观其成败生死在俄顷倏忽,每能决其机而不失,虽数蹈危险而不忌,是决其机之明也。其所以不遂有天下者,骄于袁氏既定之后也,故吴、蜀亦因之以立国。呜呼,机之不可以失也如是。故曰,取天下者,得其机而已矣。
扬雄度越诸子
天下不知其几人也,古今不知其几书也。人物有细大高下,书有浅深醇疵,所未暇论也。要之,天下不可以无此人,亦不可以无此书,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
伏羲氏始画八卦,假象以明理,更数圣人设爻立彖,推义陈辞,以发挥《易》象,使之光明盛大而不可掩,而后天下之开物成务者宗焉,言术数者宗焉,著书立言者宗焉。孔孟盖发挥之大者也,扬雄氏犹惧天下之人不足以通知其故,因天地自然之数,覃思幽眇,著为《太玄》,以阐物理无穷之妙、天道人事之极。天下之人,知其为数而已,而乌知其穷理之精一至于此哉!《法言》特其衍耳,宜乎世之人之莫知也。桓谭称其度越诸子,班固取以赞之,则亦不可以不极论其故。
自昔圣贤之生于世也,岂以一身之故而求以自见于斯世哉?适会其时,而人道之不可少者待吾而后具,则其责不可得而辞。进而经世,退而著书,亦惟所遇而已矣。《六经》待孔子而具者也,七篇之书待孟子而具者也,荀卿子出而后儒者之事业始发挥于世。彼其时之不可以无此人也,亦不可以无此书也,岂若诸子之譫譫然诵其所闻而求以自见哉!
贾生之一书,仲舒之三策,司马子长之记历代,刘更生之传五行,其切于世用而不悖于圣人,固已或异于诸子矣。盖晚而后扬雄出焉。雄之书,非拟圣而作也。《玄》之似《易》也,《法言》之似《论语》也,是其迹之病也,而非其用心之本然也。不病其迹而推其心,则《玄》有功于《易》者也,非《易》之赘也。有太极而后有阴阳,故《易》以阴阳而明理;有阴阳而后有五行,故《洪范》以五行而明治道。阴阳五行之变,可穷而不可尽也,而学者犹有遗思焉,则雄之因数明理也,是其时之不可已而事之不得不然者也。
起于冬至而环一岁,以应事物之方来而未已,是其时之可见者也。始于一而终于八十一,以错综无穷之算,是其数之可知者也。从三方之算而九之,并昼于夜为二百四十有三日。三分其方而以一为三州,三分其州而以一为三部,三分其部而以一为三家,以该括天地之变,是其事之可究者也。其时之可见者如此,其数之可知者如此,其事之可究者又如此。而雄为首、为表、为赞、为测,深入黄泉,高出苍天,大含元气,纤入无伦,文义繁衍,枝叶扶苏,虽一时、一日、一分、一算之间,莫不有至赜之理、无穷之用,开启思虑,发挥事业。通此心于天地万物,而错综阖辟,无不自我,性命道德之理,乃于时日分数而尽得之,此岂为《太初历》者之所能知哉!此其为书必待雄而后具者也。天下而未明乎《玄》也,则时日分数之理无往而能得其用,将何以应事物之变而通天地之心?是雄之书虽人道之不可少,而犹有待于后之君子也。当时之不知可也,后世之不知亦可也,桓谭知之可也,班固知之亦可也。天下而可以无此书,则雄实病之。天下而果不可以无此书,则千载之下雄之心犹一日也。
《法言》之书,所以讲论古今,掇拾人物,以旁通其义者也。《玄》尚不知,虽知《法言》,犹不知也。因数以明理,是雄之所以自通于圣人者也,安得而不度越诸子乎?世无皇极之君以大其用,又无道德之望以发越其旨,则桓谭之言姑以致其意而已,岂敢自谓有补于雄哉?
呜呼,天地万物之理未尝不昭然也,更圣越贤,苟可以互明其理者,无所不用其极,而天下之人犹未尽赖其用,则诸子之譫譫,真可谓自鸣自止者也。故曰:天下不可以无此人,亦不可以无此书,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
补刊震川集之八
应制论
天道善胜如何论
不物于物,然后能役乎物。凡盈宇宙之间皆物也,物相役而无有终穷者,皆形气之为也。囿乎形气之中,而不能自超于形气之表,则与物为物耳,又何以役乎物?盖形气有尽而理无穷,万物有欲而造化无心,此其所以不物于物也。夫以物役物,则物皆吾敌。物皆吾敌,而一切求胜以胜之,穷矣。不以物役物,使天下之物皆失其所以为物,而惟我之听,是必有妙乎物者。夫岂有心于胜物哉?其不能违乎天者,不能违乎道也。故曰:“不物于物,然后能役乎物。”天道善胜,老子其知道者欤?请论之:
“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为是言也。夫既物矣,而必曰“不物于物”,何哉?盖自气化形生,而物形焉。虽造化之大,不能离形气以自立。不能离乎形气,则不离乎物矣。然其所以摄万有、役群动,使之自强自弱,自屈自伸,皆莫知其所以然者,是必超于有而妙于无,非可与并言也。盖惟天下之至无,为能御天下之至有。惟天下之至静,为能御天下之至动。惟天下之至一,为能御天下之至不一。洪纤高下,纷然而不齐者,至有也,至动也,至不一也。然而有者安于无而无者胜,动者安于静而静者胜,至不一者安于至一而一者胜。果孰使之然哉?理之自然者,物之不容不然也。动动相形,有有相使,纷纷扰扰之交相病,天之为天而与是琐琐者争衡,则亦敝焉耳。天道不如是也。雷风之相薄,水火之相射,寒暑之相推,阖辟变化,未知其所终也。及夫进者退,成者除,劳而不止者息,则孰胜焉?勾者欲萌,甲者欲拆,爪强者欲搏,而齿刚者欲决,群趋汇奋,交战而不可御。迨夫荣者悴,实者剥,而悍然者帖然,果孰胜之者?众寡之相暴,强弱之相凌,而矜智力以相雄长者,惟恐人之有强于我也。及要其终,则众欲暴寡而卒无加于寡,强欲凌弱而卒无加于弱,智者穷于智,力者屈于力,向之胜心,又安在哉?吁,是可以观天道矣。
宇宙间万形有弊,惟理为不朽。天下之独立无对者,理而已。凡物则有对,有对则有争,争则有胜、有不胜焉,至于理则凡物莫能夺也。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人固可胜也,天其可胜乎?而包胥之言,非不知天也,不知道也。《易》之《乾》曰:“乾道变化。”又曰:“首出庶物。”盖天者天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运于无形而超于有形,此万物之所以资始乎乾。而水湿火燥,云龙风虎,使之各从其类者,元之功也。故圣人之赞乾,必以天下之至健者言之。惟至健则举天下之物莫能加于此矣。老子善胜之论,其得诸此。天何心哉?善者自福,淫者自祸,倾覆栽培,不过因其材笃之耳。故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兹不物之说也。
武成二三策如何
论曰:圣人之心不白于天下,后世之儒者始有言外之意。夫以圣人之心,何至于有所不白者?而事变之来,不能不蒙人之疑也。而圣人适遭其时,不得已焉而为之,圣人之心始晦矣。后之人得借是以自便其无忌惮之为,儒者忧之而有言焉。意谓宁以吾言病圣人,无宁以圣人之故病天下,此“《武成》二三策”之说所由发也。呜呼,其有忧天下后世之心也,而亦悲武王之不幸也,轲岂不知武王者哉?七篇之书,其论武王详矣,曰“无畏宁尔也”,曰“非敌百姓也”,曰“安天下之民也”,曰“救民于水火之中也”。此武王之心,轲知之矣。然则“取二三策”之言,是果何为而发耶?夫亦忧武王仁天下之心不白于后世,恐或者因辞以害意,得以启其不仁之念,故不得不借此以喻彼也。不然,圣人岂果不足于中者哉?
昔仲虺作诰,尝述汤之惭德不释于伐夏之日。夫以汤介陑之师,是皆应天顺人之举,则亦何惭之有?汤诚恐吾之心不白于天下,而后世或得以贻口实也,是以宁自贬而不忍以自隐也。汤之不自隐而得虺陈义以白之,汤无惭矣。若武王之心则未白,孟轲则不容以不辩。呜呼,孟轲之意,其亦仲虺之虑夫后世也欤?是亦悲武王之不幸,而无仲虺之诰,又有《武成》之书欤?
第1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