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来你穿,买东西来你吃,怕他不叫你去么?权氏道:就依你说,几时可行呢?媒婆道:打破头,趁热揉。俗语说:停留长智,过后又怕生枝叶。要去就去。你主意要决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么?
因走到跟前,附耳声道:说这贾老爷有名的大阳物,笑道:你夜里被窝中更受用呢,我总成你这样好去处,过了门,十两媒钱,一分也少不得的呢。权氏欢天喜地,反再三嘱托道:我在家同那倒运的扳倒身子,讲个决断。你今晚千万的要来接我。那媒婆道:我知道,还用你说么?
平儒在外面见媒婆去了,便来家。权氏放下脸来,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间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买绸缎来替我做衣服,买好饮食来供给我。不然,你要强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苦日子我实在过不得了。平儒道:你到底往那里去?我同你将二十载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么?权氏冷笑道:古人说,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没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还讲甚么恩情?有两句古语说得好: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处不劳你管,大约自然比你府上强些。平儒道:你既主意已决,谅也不能留你。也有两句古语,道是:
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后来或有不得意处,千万还来寻我。权氏夹脸唾了一口,道:啐!你替我发这样好利市,难道别人家还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门。你可曾听得说,回炉的烧饼不脆么?正说着,那媒婆夹个毡包进来,道:轿子来了。权氏向平儒道:你快写休书给我,不要误了我的良辰。那平儒也不作难,写了休书。权氏又叫念与他听,无非是养赡妻子不过,任凭改嫁的话。权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浑身彻底换了衣服,戴上首饰,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见过这些东西?欢欢喜喜,头也不回,上轿而去。有四句说他二人,道:
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当年丑已留。
何是琵琶贪别抱,睢鸠不肯在河洲。
因这权氏,有一调《驻云飞》叹世人夫妇,道:
夫妇恩情,结发髫年到百龄。举案齐眉敬,全仗家丰盛。哎囊罄没分文,难逃怨恨。口纵无言,勉强身相顺,试看那实在心安有几人。
那权氏被轿夫一直抬到宦家,下轿时,媒人不知何往。只见四五个妇人叫他出轿来,拥他入内。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众妇人道:与老爷奶奶叩头。权氏兴抖抖来做财主奶奶,忽然见这个光景,心中鹘突。众妇人又道:你见了老爷奶奶怎么还站着,好不知规矩,还不快叩头。他见丫鬟仆妇左右围绕,尊严得了不得,不由得双膝跪倒,还疑是哄他来做妾。叩了头起来,宦萼对司富道:这个妇人万刁万恶,赚贫休夫,被他父亲卖到我府中来,交与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种活计,磨靡他的刁性。若稍有顽劣,拿皮鞭着着实实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换了。众妇人拉他过去,换了一身旧布衣服。他此时已入圈套,悔之无及。又带了过来,禀道:换过了。司富就带他到厢房内,道:你就跟我在这里住。就派了些活计与他做,说道:都是定有日限的,迟误了,十个皮鞭。他一心打点来做奶奶享福,今到了这个光景,又不知是甚么人家,又不知是如何来的。听说是他父亲卖了他来,想道:我一个出嫁十多年的妇儿,父亲如何卖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说。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从何而来,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会。夜间悄悄起来上吊,不想司富他们都是商议过了的,有心防着他。一声喊叫,救了下来。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数个仆妇,将他按倒在地,剥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裤。大皮鞭细竹条,自颈至踝,足足打了数百。侯氏再三说情,方才饶了。吩咐一个仆妇缪氏监管着,饿他三天,不许给他饭吃?那权氏浑身打得如菜花蛇样,抬了去,放在床上卧下,皮肤无处不痛。想起当日虽穷,丈夫何等怜爱。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录来,只好自怨,那心肠也就悔了两分。那缪氏私自拿东西与他吃,待他甚是亲热。悄悄劝他道:你既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去。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寻此拙见,讨这一场苦吃。宁在世上捱,莫在土里埋。焉知日后就不捱出个好日子来?你不要呆想,你死在这里,不过像死了个蚂蚁,谁还可怜你么?你耐心守着,少长缺短,悄悄对我说,我照看你。权氏感激不尽。好了起来,不是做针指,就是浆洗衣裳。虽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没有一日得闲。自从捱过那一场肥打,也不敢再想寻死了。看见别的妇女都忙忙碌碌,终日做活,久之也就惯了。宦萼怜平儒是个贫士,时常周济他。后来开义学时,转托梅生约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学问,也还颇通,就请了他做先生,在馆中教学。这是后话。
第5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