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阆中停留一天,继续向仪陇进发。
仪陇是小巴山系的一个重要县份,境内出产丰富,人民殷实,文风也很兴盛。我们的队伍到达,有两位本地的耆绅来看我。谈了一会儿,其中一位送给我一幅裱就的条幅,说这是他亲手写的,叫我不客气地指正。我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故事。现凭记忆,其词大概如下:
宋曹彬攻南京,城旦夕即破,而彬忽称病。诸将惊异,群来问视。彬曰:“城破之后,予恐妄杀无辜,故抱病不敢进城。”诸将闻之,面面相觑。未既,齐声曰:“杀人者甘当军律。”乃立誓以昭郑重。彬病乃愈。
我看了这段短短的文字,半晌没有做声。这个故事,使我深深地感觉警惕和不安。自治军以来,自己虽然竭尽心力,努力于军纪的整饬,然而离自己所预期的究竟还远。万一有一天我们的部队有了扰害百姓的行为,那么,我怎么好呢?这小条幅上的故事,实在含有深刻的教训,是我们军人应当时刻引为勉励的。我谦逊了一会儿,对他们深致感谢之意。然后又谈了一些地方的情形,两位老者就告辞走了。现在我已经把两位老先生的姓名忘记,那张条幅也早已遗失,但是这段事我却永远记在心中,给我很大的益处。许多人都看不起乡下内地,以为知识文化以及一切民族社会的精华都在都市中。我却以为不然。试看这两位老先生,多么深沉,多么饱学,不但热诚爱护国家人民,而且也恳挚地关切着我们军人。他们的美意和苦心,都是非常难得的。我以为社会精华,民族宝贝,反多是在乡下内地,都市中所有的不过一些肮脏污秽罢了。我所见的这样,不知道对不对。
四川的村镇,普通都是叫“场”,如“李家场”、“赵家场”等。那时仪陇李家场、白华场一带聚有许多土匪,异常猖獗,焚烧抢掠的事每天都有。那儿绑票,土话叫做“抬肥猪”,或叫“捡绵羊”,后者大概是绑架小孩的用语。我们的队伍在李家场曾破获不少的匪巢,往往从山洞里抄获大批肉票,有时七八名,有时十几名不等。他们的眼睛上、耳朵上都被贴着很厚的膏药。
这一带土匪很讲匪规,组织也相当的严密。据当地人说,不久以前,有两股土匪在李家场闹了一场风波,说来饶有兴味。原因是陈兆祥为首的一股土匪,掳去了一个良家寡妇。这在他们匪伴中看来很不道德,是违犯教条的行为。另一股郑启和为首的土匪知道,大大的不以为然,限期迫令释放那寡妇。但陈兆祥那方面却把那女子当做了到口的肥肉,死也不肯吐出。结果两方面闹僵了,当即开火。正在打得不可开交,有一位营山县人,土匪伴中尊为“瓢把子”(即老大之意)的赖贵三,被当地人民请了来,居中调停,双方立刻停战。赖贵三就将买来的一种所谓“关老爷纸马”(上面画着关公的符箓,在祈祷或咒誓时用作证约。)粘在墙上,率领大小头领焚香叩头,并且发誓。然后,坐堂开审,问为什么事打。郑启和就说陈兆祥绑了良家寡妇,违犯教条。陈兆祥即自动地说明全部事实,说那女子是他手下一个头目绑的,事先他本不知情,无奈郑启和逼人太甚,因此把事闹僵。赖贵三当即把陈兆祥重重申斥了一顿,当场把那犯规的头目叫出来,牵了去把头砍了。复令郑陈交拜,言归于好。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对于这事,我的感想如下:这样的土匪,我当然不能说他们好。但他们身为土匪,尚且这样的讲纪律,绑了人家妇女,犯了教条,就义所不容地出而惩讨,而赖贵三来审判,他们也都服从。他们是土匪,他们完全承认,并不文饰自己,这就比官好。官吏明知自己是人民的公仆,自己的责任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福利,但实际却搜刮人民,鱼肉人民,把人民弄得日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们反而自以为是官,说人家是土匪。我又想起我们的官吏,往往督军和师长一起打牌,副司令替师长烧大烟,说这是联络感情。纪律败坏至此,比土匪如何?许多官吏欺压人民,荒淫无耻,毫不改悔,却要人民称他为好官,其实在人民眼里,他们简直不如土匪。这批土匪所做的,真有许多是官吏所不能做的事。我不是替土匪说话,实在是事实如此,叫我无从替官掩护。我又听说另有一股土匪,烟酒嫖赌必戒,注重身体锻炼,注重读书求学。这样的土匪,又岂是今日的一般官吏所能望其项背的么?
第81章 蜀道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