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以后,全家逃到一个偏僻村落的破庙里,住了一个颇长的时期。这期间,历经了许多艰难和酸辛,吃、喝、穿一切生活需用都无着落。经过了若干转折之后,父亲才投到一家张姓家做佣工。这是父亲正式充当佣工的时期,同时也是他投军的始点。
张家是个地主,家里有两个儿子。老主人渴望他们获得功名,支持门第,因此在父亲未来以前,已经请了一位武术教师在家,给小主人教些石头弓箭刀枪一类的课程。两位少爷却和一般的阔少没有两样,一切纨袴子弟的习气无不应有尽有。穿的绫罗绸缎,吃的离不了鸡鸭鱼肉,早晨老不起床,叫一声,哼哼大半天没有动静。
父亲生性勇武,酷好武艺,看见小主人放着这样好的教师在家,不知努力上进,心里着实惋惜,于是不时在那教师跟前讨教几套,空闲的时候就搬石子,耍弓箭,独自苦学潜修。教师看见父亲穷苦而有志气,功夫也很有根底,心里喜欢,加倍尽心指教。这样练习了一个时期,父亲的技术已经大有可观。
考期到了。父亲奉命担着行李送小主人去应考。不知由于怎样的一个机缘,父亲也得到入场应试的幸运。进了试场,两个阔少连射了三箭,一箭也没有射中,石子不消说也没有举起来。下来了,臊得面红耳赤,结果是名落孙山。平素娇生惯养,一点儿苦功也没有下过,临事自必当场出丑,给爹妈丢脸,这也是不足奇怪的。父亲与试的结果,三箭都射中了,石子也举得合格,居然入学了。这在他自己也是没有料到的。久经折磨的父亲,这时才觉得稍稍吐了一口郁闷之气。
父亲考入了武庠,祖母却因此受过一次很大的窘困,说起来也很有趣味。原来父亲佣工的期间,祖母已返故乡竹柯村。故乡虽然并没有可留恋的地方,然而生活到底比较外乡容易些。外面人地生疏,生活艰难,再三考虑,祖母才离开父亲回乡。为了分在两下,日子更好过一点儿。父亲入学之后,送报子的星夜到竹柯村报喜。在清代科举盛行的时候,有人专门靠着报喜为生,每逢榜张出之后,这般人瞅着榜上的一个名字,看清籍贯,即疾驱的拼命跑向目的地方去。跑得快了,可以得头报,多赚些赏钱;若是慢了,成了二报三报,就不值钱了。任何人家的父兄,接到自己家子弟功名成就的喜讯,谁都乐意掏些赏钱,表示自己的快慰的。但是这次报父亲喜讯的报子,可算是生意不佳了。报子到家的时候,祖母赤着脚,挽着裤腿,正在田里插稻秧,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时她的儿子会考取功名。送报的查问了半天,才有人把祖母从田里找回来。祖母到了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看见她来了,一拥围上来,乱嚷着贺喜。大家都说她从此苦尽甘来,吉利话说了一大堆,弄得祖母大半天茫然不知所措。俗语说,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明白。祖母的艰难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大家正在恭维贺喜,吉利话讲得起劲的时候,却不想字字都刺激了祖母的神经,使她听了伤心。在一片笑语欢腾声中,祖母忽然呜咽起来了。家里一贫如洗,四壁萧然,每天两餐饭都发生问题,拿什么招待报喜的呢?一样的喜讯,到了穷人家,便变成了无法应付的难题!后来多亏冯文焕的祖母(我的本家嫂子),察知了祖母的隐衷,赶快地跑到家里,兜了一些鸡子和几斤米过来替祖母发赏给那报子。可是报喜的却大大的不高兴,经邻里多方劝解,才勉强打发他走,算解了祖母的围。
考取武庠,虽然算不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父亲的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变化实含有严重的时代意义,绝不是偶然的。
自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爆发,数千年来闭关自守的中国,经不住帝国主义炮舰的轰击,终于被迫着大开门户。于是国际资本主义的洪流一拥而入,中国旧有的经济政治的壁垒开始发生急遽的变化,满清的封建统治也走到了日暮途穷的境地。这一新时代的开始,其征象就是普遍的农村骚乱与新的###的酝酿和发展。一八五○年洪杨革命的爆发,明显地,即是那外来的与内在的经济政治条件之下所产生的一个革命运动。经过这次浪潮的泛滥以及战争的延长与扩大,那些和土地紧紧束缚在一起的农民,至此也不得不离乡背井,流亡外地。太平军在广西起义,不久即连续占领赣、皖、苏、浙等省;满清军队与之转战于长江流域,前后达十一年之久。这一期间,东南各省农民四散流亡,其中有的投入太平军,有的应募而为淮军湘军以及其他满清军队。总之,生活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一次时代的变动,固然影响国家的政治前途,同时也影响到个人的生活以及一切活动。不过这些时代的意义,在当时并不为参与其间的个人所自觉。父亲的由流浪而为佣工,由佣工而取中武庠,开始从军,很明显的正就是这些农民之中的一个例证。他之所以离开农村社会,在他自己看来,或者不外是生活的威胁与企图上进心理的驱使,其中复杂的时代与社会的意义,他不消说是丝毫没有意识到的。
第2章 我的家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