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世,我生长的环境和我所处的正在急剧变化中的时代,都是我的个性、思想,以及一切行为活动的摇篮。
我的原籍,安徽巢县竹柯村。对于故乡,我知道的虽然很多,但并不具体。我现在所记述的原籍的家世情况,都是小时候从我父亲口里听来,零碎蓄积起来的。
我的父亲本来是个泥瓦匠,名字叫做有茂,一八四五年生于巢县竹柯村;早年家里奇穷,不得已同他的兄弟分居度日。伯父同三叔当裁缝糊口;四叔做一个佃农,替地主耕种着土地;父亲曾一度当过雇工,但后来不久即投身行伍。
祖父的一生,每天都在穷困中挣扎着,晚年生活益发穷困得可怜。一次,祖父病了,家里一文不名,买药的钱也无从筹措。父亲无计可施,于是跑到巢湖去摸鱼,卖得了钱,再买药回家给祖父吃。去摸鱼的时候,往往怀里揣着一袋“锅巴”,预备饿了好掏出来吃;若遇到家里连“锅巴”也没有,空着肚子在外头待一天,是经常的事。
祖父的病愈来愈重,转眼到了严冬。这时巢湖边上结了冰,摸鱼事实上是不可能了。父亲在无可奈何之中,就想法子在冰上凿一个大窟窿,边上放一盏油灯,引诱鱼往上跳,等到跳上来,他就很快地捡起来。
一天晚上,风刮得很大,雪花纷纷地飞舞着,父亲如平常一样,照例拿着灯,蹲到巢湖里去捉鱼。祖母在家里照料着躺在铺上呻吟不已的祖父,一边却在挂念着巢湖里衣服单薄的父亲。家庭的生计日益艰难,思前想后,处处都是触人忧伤的资料。每到祖父呻吟停止,渐渐入睡的时候,祖母就轻轻地走到门口,对着茫茫的雪夜凝神,直到父亲披着满身雪花回来,她老人家才能安心。
父亲日夜焦虑劳碌,也渐渐地病了;虽然病着,然而摸鱼的工作却仍然不能丢弃。
生活的穷困还不算数,偏又遇着洪杨革命;全家因急于逃难,一生辛劳的祖父就在这时候丧失了他的生命。在那样一个###的时代里,不消说,死者的死与生者的生,一样都是无关重要的。
因为长期在穷困中挣扎,长期照料着祖父的疾病,祖母的体力已经渐感不支,并且年纪老迈的人,身体精神本就十分衰颓;姑叔年纪又幼小,人事未更,处处增加了父亲的拖累与辛苦。在这种情况之下,一家人离乡背井去逃难,的确难为了我的父亲。我记得父亲谈到这些情形的时候,往往突然地泪如泉涌。我写到这里,停笔凝思,当时我父亲谈话的悲哀的神色,依旧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目前。
我的家世冯玉祥回忆录
祖母不堪长途跋涉之劳,不得已由父亲背负着;小姑小叔跟在后头,蹒跚地走着。时间久了,姑叔也渐渐地走不动,就抓着祖母的衣襟啼泣。到了这种时候,祖母只得从父亲身上下来,另外又由父亲找到一根扁担和两只箩筐,将小姑小叔装在两头儿,挑起来赶路。而祖母只好跟在后头,踉跄地随行。走了不远,就是一条从巢湖分出来的河流横断着去路。原来这里本有专渡往来行人的船只,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却连船的影儿也不见了。大家不由得焦急起来,特别是我的父亲。后来父亲跳下水去,试探一下,幸亏河水尚不甚深。于是父亲用一只木盆把祖母和姑叔一一渡过河来。正预备继续向前走,忽然对岸又跑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神色惊慌,看光景也是刚逃出来的。她们看见河里没有船,又不知水有多深,于是更加慌张。这时后面乱兵的扰攘声已经隐约可闻。她们望着祖母等用木盆渡过,自己却无法可想,情急之下,就跪在岸上大声呼喊,要求救命。祖母遂命父亲回去,将她们俩渡过来,一同行走。
当天晚上,走到半山中一个破庙里住下。父亲因为年纪轻,觉得和两位陌生的女客住在一块儿,不大方便,于是自己在外面露宿了一宵。这种乱不忘礼的举措,充分地表现出父亲的严正和古板的个性。日后我个人的精神生活,受了这类事情的感化和影响亦不小。第二天,刚动身要走,两个姑娘忽然跪到祖母跟前,恳求祖母收留她们做儿媳妇。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年龄已大,同行的又不是自己的亲故,长此下去,无论如何不是了局;何况离乱之中,自己的家属又向哪里去寻找?倒不如就此结合为一家人的好。这种突如其来的要求,在祖母实在是初不及料,当时就毫不迟疑地婉言拒绝了。但是两个姑娘却已拿稳主意,一再恳求,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祖母不得已又去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向来正直不苟,何况这事颇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当然更加不肯容纳。等祖母的话说完,父亲就郑重而且坚决地说:“无论怎样,这事万不能答应。”事情也真凑巧,恰恰第二天在路上遇到两位姑娘的父母,当时就把两位姑娘交给她们的父母领走。这两位姑娘同她们的父母团圆了,欢喜自不用说。父亲同祖母少了一层累赘,同时精神上也得到很大的愉快。
第1章 我的家世(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