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煌充满着厌恶的感情缓缓低头看着玄冥,此时玄冥如同失却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地跪倒在自己面前,他冷笑一声,大步走进山洞,洞口地上依然残留着编织花冠的残花,玄煌看也不看就一脚正正踏上,把那些小花儿踩得支离破碎,亦如现在玄冥的心情一般。
玄煌仰头看着上面九个小篆大字,淡道:“冥儿,谁叫你本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你要了解为父,为父这么做都是因为为父爱你……爱你爱得恨不得杀了你。”
“孩、孩儿有罪……”玄冥紧闭着双眸,强忍着心下刺痛,轻道:“孩儿不该忘记……忘记……”忘记什么?忘记自己本是不该存在于世么?忘记自己的名字是默然无有?——可是他真真切切存在着呀……
玄煌缓缓伸出右手捏诀,口中念起奇异难懂的语言,片刻间,这山洞兀自危险地颤动起来,原本如沉睡千年般的灵符突然沙沙翻动,像有灵魂的雪片般纷飞散落,上面灵光渐渐消逝,用人血祭炼出的阵法也渐渐消散了它原本张狂压迫的灵气,不再那般剑拔弩张。
玄冥第一次真真切切,灵敏万分地感受到身体自由的感觉,望着身上逐渐黯淡消散的血红色铁链,周身似乎都轻了百余斤,腰部四肢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拉扯着他如风般的身体,丹田一股暖流也像被囚多年般欢喜无限地氤氲而生,流散于玄冥周身四肢,使他原本疼得无以复加的身体豁然一轻,玄冥缓缓站了起来深深吸一口气,就连山野间的奔放气息都带着活泼而自由的味道。
自由……他终于自由了,这是他梦寐以求,只有在凌乱的妄想中才能或真或幻感受到的快乐,如今已然成真!他该有多快乐,多欣喜呀!
……可是,玄冥心中连半分喜悦也不曾涌出。
这——亦是他不曾想到过的。
只为……身边已然没有了红莲眉开眼笑的拍手赞叹,与他分享共同的喜悦。
身体没有了禁锢,心……却被深深套牢。
他缓缓仰头望向他的父亲,是该恨?是该怨?该感激?——该……默然。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他强加给自己的吗!!
可是……他的父亲说,这全是因为他爱他……
玄冥长长一叹,身心疲累之极,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就此昏了过去。
“莲儿……莲儿……咱俩永远在一起……我再也不希翼空想什么自由了……只要——只要……你陪着我……”玄冥紧闭着双眼,恍惚地悄然诉说着那波澜的心曲,心中一片茫然与愁苦,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不曾有。
“不……不——!!”玄冥豁然睁开绝美的双色瞳仁,把混乱的意识回归清醒中来,痛苦的梦境,残酷的现实,他不知道哪一个更糟,苦笑一声,缓缓坐起身,一边擦着满头冷汗,一边打量自己身在何处。
只见自己身至于从来没见过的宽敞大房里,躺在一具宽敞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丝秀锦被,四周除了一方石桌,一把椅子外,空无他物。但就玄冥看来,这简朴到清冷的一切全是他前所未见的新鲜的。心中幽幽想着,红莲若在这里,会怎么说呢?她一定高兴得很,吱吱喳喳说个没完罢。
……她,现下过得可好?可会哭个不住?还是阴沉着小脸一句话也不说?
玄冥心下一阵抽痛,从怀中拿出依然安好的半边花冠,用修长苍白的指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
“三殿下,您醒了?”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穿黑衣素服的妙龄少女婷婷袅袅走了进来,她望见玄冥坐在床头,出神地望着手中一包不知名物件,开口用婉转悦耳的声音道:“您身子可大好?”
玄冥怔了下,回神转头望向来人,只见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长得秀美可爱,冰肌般的颊边若隐若现两个小小酒窝,气质温柔大方。只淡道:“嗯。——你是谁?”
少女朝玄冥福了福,微笑道:“奴婢慕容素纱,吾王命奴婢专门来伺候三殿下,此后三殿下一应饮食起居均由奴婢包办。”
玄冥就算一直被困于深山,与世隔绝,处世阅历再如何单纯,也看得出如此典雅的一位妙龄少女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被指派来伺候他这个“三殿下”?冷道:“不要,你且去回父皇,我一人住得惯了,不要别人伺候。”
慕容素纱脸色白了白,幽幽道:“……奴婢,不敢。”
玄冥原本心地就单纯善良,现看着慕容素纱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得心肠放软,没有说话,但神色间依然不欢迎这个丫鬟。
慕容素纱轻轻低头,娓娓道:“奴婢家原本是一户书香大家,祖上一直在朝为官,三年前,父亲因政见与当朝宰相向左,又保举储君不当,不日就被贬去穷山恶水之地做知县,一路上心情不佳,又气又怕,竟客死异乡,我与母亲孤儿寡母,流落至此,寄人篱下。一天半夜,我心事重重,难以入眠,信步走入后花园,只见一只全身皮毛雪白的吊睛白额虎,直冲入父亲灵堂内,我情之所牵,便大着胆子偷偷过去看,不想那老虎早已发现我,对我口吐人言。”
玄冥脸色刷地白下来,心中突突直跳,这无疑又是一段白虎族与玄火门的仇怨,只听慕容素纱续道:“那怪异的白虎要我别怕,他只是来这里暂时躲避仇家,要我对谁也别说起。于是我便好心收留了他,不想待天刚蒙蒙亮,灵堂内响起杂乱打斗声,我慌忙穿衣过去看,只见那只白虎已然死去,多出了数个或死或伤的蒙面黑衣人,其中一人指住我怪叫道:‘就是这个丫头昨晚藏住了白虎妖,使得他一夜间得以恢复,伤吾门众无数!’——于是,他们强横把我绑入玄火门内,终生为奴……”她说道此处,一行清泪扑簌簌留下,抽噎道:“我娘现在千里之外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多次想逃走,可……这里地形诡异,里面各个门众均是修道炼气之术士,我、我哪逃的出去呀?现三殿下再撵我,我便真没活路啦!”
慕容素纱情急之下本该自称奴婢都忘了,好在玄冥一来不懂礼法,二来就算懂也不会狠心怪罪,他仰头看素纱一眼,轻叹口气,道:“莫要哭了,留下来就留下来罢,我不撵了。”
素纱听到此话后方停止哭泣,用衣袖偷偷擦去眼泪,怯怯一笑,轻道:“三殿下当真好心,和其他王子真天壤之别,奴婢定好好服侍于您。”言罢走到床脚,拿起放在那的一套崭新绢丝里麻纱皂色对襟衣,道:“三殿下可起的来?奴婢烧好热水给您洗洗风尘,换身衣物。”
玄冥听后拉开被子,忍着周身疼痛站起跟着素纱到里间而去,一边忐忑斟酌问道:“你说其他王子……是……是说我的兄弟?”他根本不敢想,此生会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兄弟的事情。
素纱拉开纱帘,走到一个檀木澡盆边,伸出纤白素手探探其中水温,之后满意地点点头,转头朝玄冥笑道:“三殿下上有两个哥哥,大皇子单名唤‘晷’,二皇子单名唤‘瞳’。他们具是百年不遇的炼气奇才,特别是二皇子,听说玄火之力深不可测,能转瞬间把一块棋盘大的生铁熔于无形。——可,两位皇子似乎并不太和睦。”
玄冥若有所思地轻轻嗯了一声,望着眼前氤氲水汽如怒浪,如滚云般翻腾不已,熏得四周阵阵清雅檀香味,如在梦里,如在云端。他有两个哥哥……他从未谋面的亲人。他们,会接纳他么?还是认为他是默然无有?玄冥的心跟着蒸汽一道翻腾不安。
突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扯动自己衣襟,玄冥忙回神,只见素纱不知何时走近,伸手在解他衣裳。这一下当真把玄冥羞得脸色通红,他忙拉住自己衣襟,咚咚咚就朝后大退三步,差点站不稳摔入澡盆之内,慌道:“你——你出去,我自己会解衣裳!”
素纱见玄冥紧张成这样,忙伸袖掩住口,忍笑道:“奴婢本当侍奉三殿下沐浴。”
“不!不要!”玄冥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神色间尴尬又羞怯,原本样貌就出奇俊美的玄冥此时脸上浮出一片红晕,让人看了不觉可怜更可爱。
素纱看得心跳顿时跳漏数拍,忙收守心神,低下头红着脸道:“那奴婢自在外等候,三殿下有何吩咐自管呼唤。”她先前只觉玄冥是个稚嫩童子,一心想把他当弟弟般好生照顾,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绝美少年有这般勾魂摄魄的魔力。
玄冥匆匆点头,急道:“你快些出去罢。”
素纱好笑地侧眼偷偷看玄冥一眼,正巧与他慌张的眼神相对,不禁扑哧一笑,忙转身离开,出去后把门仔细关上。
玄冥看到门“嗒”一声关严,方才松了口气,缓缓转身望着木桶内自己氤氲模糊的倒影,伸出纤长手指若有似无地轻点平静水面,一圈圈波澜从指尖扩散,良久后,才涩声道:“待洗完这澡,我便不是我了……莲儿,你可别怨我……只要……只要能保得你周全……我什么都愿做。”
玄火门深处——枵暝圣殿内。
红莲瑟缩在小小角落,望着陌生的一切,无助地小声抽噎道:“冥哥哥……冥哥哥……我好怕……都一天了,你、你为何还不来找我……你可是不要莲儿了……?我……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这亦是玄冥想问的。
可是他连这么问的权利都没有。
第十章 分隔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