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你叫他、你叫他皇兄?”如遭逢一阵雷击,安佐木愣愣怵在那里。
“哈哈哈哈,小兄弟,还没看出来吗?你的这个‘若云妹子’是当今南明天子朱棣的掌上明珠,身份可金贵得很哩!”马哈木得意地扯开嗓门,爆发出一串铜锣般的笑声。
望着若云单薄的背影,转又念及朱棣遣人残忍烧杀盲眼医师的那一幕场景,安佐一时只觉如被抛入了万丈冰窟,上前一把捭过若云微颤的肩头,不愿相信似的追问道:“这不是真的,对吗若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若云的表情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抬眼凝视安佐,嘴角挂着一抹盈盈的浅笑,“我从来没想过要欺骗你,安大哥,我是若云,可我同时也是我父皇的女儿,常宁[注①]。”望着若云眼底捉摸不定的神色,生平第一次,安佐感觉到离她这么近,却又是这么遥远。他缓缓松开了手。
“二弟,其实……” 朱允炆想要说些宽慰的话语,忽又见程济在旁摆手示意,便又止住了话头。
“皇兄,你当真非要杀我父皇不可?”若云的一句诘问直问得朱允炆心中一凉。朱允炆与常宁自幼一同长大,虽然深宫之中政权斗争异常激烈,但由于二人天性无争,在朱元璋的孙辈当中,朱允炆与常宁处得最为融洽。
此刻,朱允炆经她如此一问,心中也不由软下几分。望着若云楚楚可怜的身影,朱允炆叹了口气道:“只要他愿意撤出京城,前事……一笔勾销也罢了。”
“也就是说,这一仗,非战不可了对吗?”若云黯然垂下眼睑。她深知依照朱棣的性格,绝不会有半分妥协退让可言。
“哈哈,小姑娘,一边是你的父皇,一边是你的兄长,我知道你夹在当中很为难。那不妨跟随本王回漠北,那里有羊群,有马奶酒,还有成片成片的高山,你随我回去快快活活地过几年逍遥日子,不理会这些凡尘俗事如何呀?”马哈木幸灾乐祸地旁观二人对话,大有不屑之色。
“可汗的好意,贫道替若云先谢过了。不过这事就不劳烦可汗操心了,贫道自会照顾好这个徒儿。”大厅之外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嗓音。若云乍闻之下,原本黯然的眼眸陡然为之一亮,惊喜脱口唤道:“师傅!”
伴随她这一声呼喊,厅内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聚集到了刚从甬道中步进来的两名道姑身上。若云快步奔到二人身旁,哽咽道:“师傅、师姐,见到你们、见到你们没事,真好!”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般从她两颊滑落下来。
“师妹,别怕,有师傅在这里,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若风爱怜地伸袖拭了拭若云脸庞的泪痕,把她轻轻地揽到了身后。
“剑虹道长,久违了。”南山子若无其事地含笑着向剑虹抱了抱拳。剑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还了一礼,却又径直转向莫非道:“莫掌门,你的那几名弟子在后山迷了路,恰巧被贫道遇上。贫道已经给他们指明了道儿,此刻他们也应该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这样可好?”
“嘿,那就有劳道长费心了。”莫非自知身上有伤,现下交锋未必是剑虹的对手,只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剑虹淡淡扫了一眼众人,自向两名弟子道:“我们走吧。”
“前辈……”安佐跟进一步。
“观行云,象流水,得其长久者皆顺自然。少侠请留步吧。”剑虹深明安佐与若云二人的心思,也不多言劝诫,先自举步向厅外走去。
“道长留步!”马哈木说着向身旁的负弓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会意,跨上一步伸臂拦在剑虹师徒三人身前。“得罪了!”未待众人瞧清,只见剑虹手中拂尘银丝飞舞,负弓男子闷哼了一声,站立不住,直向一旁冲出数步。如此一来,又让开了三人面前的道路。
“咦!”马哈木不禁一惊,心知这道姑功力不容小觑。负弓男子心中不服,还待上前再拦,被马哈木摆手止住了。“告辞了。”剑虹拂尘一甩,遥遥向马哈木略一致意,当先跨出厅门。
“若云……”
“安大哥,再见了!”若云走到门口,回头意味深长地最后一次望着安佐浅浅一笑,神色恬静而知足。
厅内的江湖人士纷纷散去。经此柳云山庄一劫,各门各派可谓元气大伤。
安佐若有所失地怅望着若云的背影消失在甬道的尽头,默然良久,却没有听见,身后另外一个女子伤感的叹息。
“一别数日,未知二弟近来可好?为兄着实挂念得紧。” 朱允炆移步来到呆望着甬道出神的安佐身旁。像是好梦突然被人吵醒,安佐神情失意地从甬道处别转过脸去,却又一时无语。“相邀不若偶遇,今天就随为兄一道走吧,我们也好叙叙旧。” 朱允炆含笑望着他。
“也好。大哥近来可好?怎么会同瓦剌军走到一起?”安佐从失意的心境中缓过神来,抬眼向马哈木处望了一眼,瞥见那负弓的男子,陡然间想到些什么,连忙转身寻找。“芷盈!芷盈……”大厅内的人群陆陆续续散去,哪里还有木芷盈的身影。
“小兄弟,木姑娘已经走了。”步波白从安佐的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续道,“是我替她解的穴。”
“可她……她走了多久?”安佐追问道。
“有一会儿了吧。就在你方才目送常宁公主出神的时候走的。”步波白说着向安佐一揖,宽慰道,“小兄弟年少侠义,武功了得,莫为了这些事情,哎……在下门内还有事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
“观行云,象流水,刚才剑虹道长说得在理,有些事情,顺其自然的好。”程济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从容浅笑,续道,“安公子,我们走吧。”
是夜,马哈木营帐中。
“来,哈哈,为推翻南明王朝,我们干一碗!”马哈木坐了主席,遥遥举着酒盏,向客座的朱允炆三人致意。
“呵呵,当年雁门关外一役,想来可汗也知道,要推翻大明王朝绝非易事。更何况当年与可汗对阵的只是一手握北边军权的燕王,而如今他已然坐拥了整座大明江山,实力早已今非昔比。”程济知那马哈木有意笑他主仆落魄,不把明王朝放在眼里,遂也故意揭了他的旧伤。望着马哈木脸上神色青红不定,程济只作不见,微微一笑续又道,“不过按照可汗今日的势力,自也早非当年雁门关外兵败那会儿可比。再加之有我皇真命天子京城的亲信为内助,要取下朱棣的伪政权,倒也不无可能。”
程济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轻重缓急恰倒好处,不由得马哈木不暗暗钦佩。但闻马哈木一阵爽朗的大笑,话锋迅速一转:“哈哈哈,程公子说得好!雁门关外那笔债,我迟早要同那朱棣算清楚。”但见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又自倒了一碗,转向安佐道,“安兄弟年少英勇,我马哈木佩服得紧,来,我敬你一碗!”说罢仰脖子自又咕嘟一声喝了个干净,又道,“我听说安兄弟的养父是被朱棣所害而亡,未知是否当真?我知道你们汉人有一句俗话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安兄弟与朱棣那狗贼果有仇怨,不妨就随同我等一道攻入南明京师,一雪前耻如何啊?”
“可汗的好意我安佐心领了。”安佐沉浸在这几日的变故,二来对这争权夺势之事本无甚兴致,遂客气地回了一礼道,“然报仇终究是在下的私事,不敢劳烦可汗操心。今日有点乏了,恕安某失陪。”安佐举碗也是一饮而尽,径自步出了营帐。
看见脸色铁青,即将发作的马哈木,朱允炆不禁有几分为安佐担心,忙从旁道:“可汗息怒。我的这位兄弟心性梗直,然我知他实无冒犯可汗之意,还望可汗恕他无礼之罪。”
马哈木没有言声,又自斟了碗酒喝了个精光。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豪爽的大笑,脸上的神情渐趋明朗起来,但闻他道:“好!有点意思!这年轻人的脾性合本王口味,哈哈哈哈……好!”
朱允炆见他面色雪霁天晴,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且说安佐步出了大营,虽说天色已晚,但却丝毫没有睡意,百无聊赖地踱到了一小堆牧人废弃的篝火旁边坐了下来。
姬三娘离世时的场景,交替着盲眼医师惨遭烧杀的画面,在安佐的脑海中不住盘旋。想到自己一心眷慕的天真无邪的少女若云,竟是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安佐的心中如堵上了一块巨石,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望着面前那个橙色的火堆,他突然又回想起姬三娘临终前那句有意刁难的问话:“傻小子,告诉姐姐,在你心里,到底是你那若云妹子重要,还是你身后这个刁蛮丫头重要?”在他心底,安佐也曾无数遍反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可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
……“刁蛮丫头”,想到木芷盈,安佐不由皱了皱眉头,不知她现在身处何方?
夜,很静。四周空无他人,唯有安佐面前的那一堆篝火,兀自噼噼啵啵。
注①:常宁公主:明成祖朱棣之女,下家沐昕,西平侯英子。主恭慎有礼,通《孝经》、《女则》。永乐六年薨,年二十二。
第三十一回 春愁尽 此别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