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垣种种,与其说是骗局,更如同一出不知该从何辩解的闹剧,失了坦诚一切的开端,之后想要再开口便没了勇气,只得任由其一再变调直至失控。
放到希夷口中,一切皆有定数,一切都是劫。
起因便是希夷那句「不合适」与龙三公主口中的那个「可着心造的人」。起初真的什么都没想,闲暇时从侍卫腰间抽来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看,不张扬不华丽,毫无装饰的剑鞘与宽大厚实的剑身,放在狼烟四起的战场或许是以一当百的利器,置入神兵利器琳琅满目的兵器库中就显得寒酸小气了。
想起许久不曾习得术法,难免生疏,他便随手把剑往阶下掷去,喝一声:「起!」
长剑便幻了人形,高高大大的男子垂着头,恭恭敬敬跪倒在了脚下。
敖钦步下座去仔仔细细打量他,空有人形的男人木木的,方方正正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如同一柄沈默的钝剑。
既然有了形,再有几分神态就更好。这般思索着,心思转动,想起那日东海内的酒宴来,连日盘桓在心头的古怪念头蓦然蹿升。他不动声色,一边踱着步一边问敖锦:「你说,一个又蠢又笨又固执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人物来相配?」
不疑有他的敖锦说:「该是个温柔的人,性情仁厚,心胸开阔,凡事不与人争不计得失。因为一人既然固执,性情必刚烈,过刚易折,想要同他好好相处,必要一手化刚为柔的水磨工夫,须得耐心婉转,周到体贴。所谓眸如春水笑如春风,遇到这般的人,再冷淡的性子也不禁想要亲近。」
敖钦默默地听,止了步伐,令得脚下的男人抬起头来,用食指在他眉心飞速点化。一如敖锦所言,要温柔要体贴要宽厚要良善,面容不必俊俏,身形不必挺拔,学识不必渊博,权势富贵都不必有,只要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一张和煦温暖的笑脸。
他边施法边不忘嘲笑:「你说的可是你自己?」
一本正经的手足淡淡地谦让:「我还差得远。」
收回手再端详面前的剑魂,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较庄稼汉少一分粗鲁比读书人多一点实诚,倒是一副叫人不由自主觉得安心的长相。敖钦有些疑心:「就这样?」
办事向来稳妥的敖锦笃定地点头:「就这样。」
转过头来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你原先不在意这些的,不过一个顺手幻出的傀儡,何必那么较真?」
另有目的的神君扬起眉梢窃窃地笑:「起初是顺手,现在却不是了。」
不理会敖锦的疑虑,他自顾自咬破了指尖将血液往男子眉心抹去,傀儡之术虽精巧,却欺得了凡人瞒不过仙家,若修为高深者以自身精血点化,却又不同,怕是寻常仙家亦辨不出真假来。
敖锦见了,顿时惊诧,连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完全起了兴的神君只顾专心将男子点化,完事后才悠闲地转过身来答:「和小道士开个玩笑。」
他步态轻盈地回到玉阶之上,侧着脸认真斟酌片刻,对地上的男人道:「从今起,你就叫东垣吧。」
男人未及得答,敖锦已拦在了跟前:「若被无涯道长看破,你要怎么收场?」
彼时真叫天真,什么都不曾顾虑,什么都未放在心上。敖钦摆手笑他的婆妈:「没事,就一会儿,我逗逗他。」
转过脸来却是又一副口吻,高高在上的神君高居东山之巅,飘渺得连眉目都叫云烟遮去半边:「本君说的,你可听见了?」
坚如磐石的男人木然颔首:「是。」
连声音也是醇厚,好似拿来说谎便是浪费。
他让东垣去到天河边,自己隐了身形躲在云间看。
正值壮年的凡间男子,家中该有老母一位兄嫂一双,上得几年乡学念下几年诗书,上山砍柴时巧遇一位白发老翁行在山间崴了脚,他好心背他下山,却不想老翁原来是老仙,化了身形跑下凡间来游戏凡人。感念他的一番好心,老仙许他天宫一游,却不想方来到天河边便迷失了方向,正自焦急不安,怕晚归了劳慈母惦念。
一套套的说辞都是事先教好的,小道士若问家住何方,便答说是东山脚下,有清河有石桥有桃花。如果小道士还记得,就该想起,那小城正是当年他们初遇的地方。连东垣身上的衣衫都是命人换过的,石青色,那时他穿的颜色。
待到小道士信以为真时,他便如神兵天降般跳出来,「哈哈」一声笑他的愚钝:「本君这般的雕虫小技就能骗过你,还修什么道?跟了我来修吧。」
倘或小道士羞赧,兴许还能顺势把他揽进臂弯里戳他的眉心:「你看看你,我从前跟你说什么来着?别轻信旁人,偏不听。看看,才三言两语就要被人拐跑了。」
想得很好,完满得彷彿台上一出皆大欢喜的戏,偏偏这出戏打一开场就荒了腔走了板。
他在云间见得东垣同小道士攀谈,精心点化的傀儡一丝一毫都牢牢遵着指示,面容焦虑神色憨厚,见了小道士后又笑得欢畅,晒得古铜的方正面孔上恰到好处透那么一丝红晕,手足无措的样子带一点笨拙,却反更让人相信。
傻傻的道士起初疑心,听得东垣说完来龙去脉便是一脸恍然大悟,全心全意放下了戒备,仰着脸勾着嘴角笑:「不碍事的,我送你下去。」
不知为何,这笑容带了一丝狡黠,象是让他不小心意会到了什么,又似藏了什么敖钦并不知道的秘密。
迈出一半的脚步就这般硬生生停在半途,敖钦忍不住将小道士的表情放进心里琢磨。
正是这一剎那的犹豫,他失了跳将出去的时机,眼睁睁看着心善的小道士牵着东垣的衣袖上了云头。及至离去时,神色古怪的道士犹不着痕迹往东垣身边挨了挨,悄悄抬起头来好奇地窥视男人的侧脸。
那日,小道士去而复回后,嘴边还留着一分笑,见敖钦现出身形也不惊讶,难得主动招呼:「殿下来了。」
依旧那副狡黠笑容,藏了只有彼此知道的大秘密一般。
想说的话就都憋到了肚子里,敖钦不愿错过他罕有的热情,平素口若悬河的神君反变得木讷,讪讪答道:「嗯,来了。」
千百年来头一遭,小道士走在他前头,引着他去石亭里坐下,忙前忙后将小炉点起,甚至破天荒开口对他讲:「前些天劳殿下差人送来新茶,贫道昨日喝了,如殿下所言,的确较之前的更好。」
当日分手时,彼此皆是流连,他是有口难开,对面的道士垂着脸将一双秋水墨瞳一眨再眨,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期期艾艾道一句:「方才有人打河边经过,穿一身石青色的衫子,看背影倒是有几分象是当年的殿下。」
他说完就是一副恨不得咬了舌头的懊恼表情。
敖钦扬着下巴,用眼角瞄着道者的鞋尖不冷不热回一句:「是吗?你看错了。」
木木的道者不知道,驾云出得南天门时,难耐心中兴奋的神君殿下没留神,一头栽在了高高的石柱上。
鬼使神差地,东垣被留了下来。
游历而归的敖锦见得立在阶下的高大男子,不禁惊讶:「你不是说,就一会儿么?怎么还……」
心境晴好的敖钦依旧满不在乎地摆手:「没事,不过一个傀儡,陪小道士说话罢了。」
其实那两个人在一起,真正对话是绝不超过十句的。持重的道者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手里的经卷翻着翻着就是一整天,大概唯有东垣这样的傀儡才能一天又一天不做声地坐在一边守着,不唠叨,不抱怨,不发一言。被幻化得那般惟妙惟肖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彷彿一个敬慕仙者的凡间男子,老老实实地听道者谈那些高深的经文,垂下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手脚笨拙地递上一盅热茶。
道者偶尔会过意不去,放下了书简,诚心诚意地道歉:「我看入迷了。」
男人依旧那副宽厚得有些傻气的样子:「不要紧的。」
看他们相处,彷彿看一副静止的画,总是那般坐着,偶尔有对视,偶尔会微笑,偶尔的偶尔听得几句闲谈。东垣按着敖钦的教导说起东山下的天气,初春的柳树暮春的雨。小道士含着笑侧耳听,叙叙说,他记得。他兴致勃勃地问东垣,可曾被连天的大雨淋过?那是站在屋檐下都能被打得湿透的雨。
他笃定地说:「你一定记得的。」
接不下话来的傀儡满脸迷茫,苦苦撑着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隐了身形站在东垣背后的敖钦默默地点头,想起那时自己那副傻子般的模样,心里涌上一点点甜。
机械的傀儡没有主张,说什么聊什么做什么,全都仍由小道士作主。每每道者总要问一句:「公子觉得如何?」
东垣一概只是点头,挂着那副春风般的笑容听凭道者摆布。
敖钦道:「当真不过一个傀儡,太懦弱。」
敖锦有感而发:「那个东垣,完完全全就是你的另一个极致。」
敖钦在心里慢慢计较,憨厚、良善、温柔,果然没有一个词能用在自己身上。
但是道者的转变是明显的,即便话语不多,但是笑容却是经常有的。霸道蛮横的神君仍就不由分说就拉着他跃上云头走遍天涯海角,拘束的道者却慢慢地从死死不愿并肩到肯叫敖钦牵他的手,松手时摊开一看,细细的手腕上又是一片红。
急躁的神君当即脱口而出:「你哑了?疼也不吭一声。」口气真没好到哪里去。
原以为必定会一言不发的小道士却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温声同敖钦讲:「下回别这样了。」
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叫抿着嘴生闷气的敖钦措手不及。
回头想想确实过意不去,想要再开口问问,却又怎么也张不了嘴,最后还是差东垣送了瓶伤药过去。自己没出息地躲在边上听。临走不忘嘱咐东垣,他若不收,你该如何如何。
没想到,小道士却爽快,什么推辞都没有就把药收下了,只是神色间有几分隐忍,咬了咬唇,把药瓶搁在手里转来又转去:「没什么大碍的,不用那么在意。」
笨嘴拙舌的男人又说几句诸如多保重,记得按时擦药之类的嘱咐。小道士一概捏着药品听,霍然抬起头来扯着嘴角露一个笑:「好了好了,我记下了。下次小心就是了。」
他会趁敖钦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敖钦的脸,佯装没看见的神君猛然扭过脸,小道士就像受了惊的鸟儿般飞快地把脸埋进书简里,只是眼中尚有一丝笑还残存着,带一点点狡黠,一点点俏皮,一点点似乎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隐秘。
敖钦总觉得他的笑有些遥远,好像是冲着自己的,好像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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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走后第七天,天色晴朗碧空如洗。卧病在床的道者突然将沈静的目光从窗外的百花争妍里收回来:「这么好的天气,真想出去走走。」
敖钦抓过他的手来放在自己的掌心,一语双关:「真要用药把你迷倒,你才不会想着走吗?」
小道士摇头,同样垂下眼来看两人交叠的双手:「我想去上回去过的茶庄坐坐。」
敖钦说:「等你能下床了再去吧。」
小道士慢慢将自己的右手转了方向,掌心贴着掌心,细细长长的手指轻轻扣上敖钦的:「那里的茶很好,梨花也很美,我想再去一次。以后……怕是去不成了。」
敖钦不愿去看他苍白的脸,视线象是凝固了,死死留在道者弯曲的指上,一根接一根地,同样也将手指扣了上去:「你呀……」
旋即却是一声长叹,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道者是被敖钦打横抱着去的。怎么看都是故意,那般事事讲求精致排场的男人,不张罗车马不预备轿辇,低低抱怨一声:「可别再跟希夷告状,说我欺负你。」站起身来,弯下腰,一声不吭地小道士抱进怀里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出了门,一路穿街走巷竟也不避讳,目不斜视大步流星的张扬模样,恨不得昭告了天下,叫全城的人都围过来看才好。
茶庄依旧清静,临着后院的隔窗全数打开,干净明亮的屋子里不见半个茶客。倒是黑漆漆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才茶壶,想来伙计也偷懒,只顾猫在后院打盹,客人若想喝茶,只管自己从壶里斟。
体弱的道者一个人坐不住茶庄的长条板凳,敖钦就坐在他边上,肩挨着肩,一手拦在小道士身后牢牢扶住他的腰。
小道士把脸靠在敖钦肩头嘟囔:「你总这么霸道。」
敖钦毫不客气地当做赞美收下:「若不霸道,怎么留住你?」
这回轮到道者叹气,目光清澈得能映出窗外雪白的梨花,长久的沈默里没来由又叨念一句:「那塔,象是要倒了。」
都说是先有城,之后才有塔。而今看来,彷彿这城真正是因塔而生,无论走到哪里,黝黑无言的降魔塔总是高高笼罩在头顶,一抬眼就能望见。
敖钦嗤之以鼻,半侧过身来,曲起食指刮他的脸:「别胡说,好好的塔怎么会倒?」
迷糊的小道士认认真真对上敖钦的眼:「塔倒了会怎样?」
会怎样?还能天崩地裂不成?
敖钦避开他的视线一心一意去找茶壶,避重就轻地把话题拨开:「没事就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
小道士便不做声了,追着窗外玉色的蝴蝶看了一阵,乖乖喝着敖钦递来的茶,过了很久才又开口:「我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说的不是上一次,是更久远的时候,百年之前。
敖钦紧了紧他的腰,缓缓点头:「嗯,来过。」
「和你?」
窗外起了风,纷纷扬扬的梨花从枝头飘落,皎皎彷彿一场大雪,模糊了人的双眼。
「不是,是和『他』。」
「你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就在你们身后啊。
那时的道者也如今天这么突然。自来无欲无求的小道士不知为何起了兴,抛开书简,拉着东垣的衣袖不由分说就下了凡。那么不管不顾的作为,倒有几分象是敖钦的作风。
他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道者将云头落在东山脚下的小城之外,同一座城,既是谎言中东垣的家乡,也是敖钦与道者的初见之地。那天的道者很兴奋,不仅抛弃了始终坚持的戒律始终牢牢牵着东垣的手腕,一路之上还破例说了很多。
他说,他当年到得此城时正是现下的时节,春末夏初,连绵细雨。
他说,他清晰记得当年的街巷,收拾卦摊后总爱在各处小巷穿梭,见得不少罕有美景。
他说,他一直想回来看看,想了很久,几成思念。
说罢便把眼别到别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别笑话我。」有些羞涩,又有些惶恐与谦卑。
木讷的男人体贴地为他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好,我陪你。」一丝一毫谨遵神君谕旨,嗓音醇厚,声调低柔,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
不远处的敖钦清楚看见道者晚霞般嫣红的脸颊,双目璀璨,恍然含珠。长街之上,竟是愣怔当场。
那天的道者特意换了装扮,脱了灰色的道袍穿一身淡绿长衫,面如冠玉唇色淡粉,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似石中的玉。他带着东垣轻车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在街边的小酒楼上点几碟素食点心并一壶陈年的女儿红,浅尝小酌之际,看得脚下滚滚红尘蕓蕓众生。
那时楼中请了不知名的戏班助兴,依依呀呀唱一段缠绵悱恻愁肠百转,角落里的神君听得出神,想要再将唱词好好琢磨,戏台上那对惆怅璧人早已退场,换得一个伶牙俐齿的红衣女童伴着牙板无忧无虑地唱: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凄切尽失,哀婉全无。
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小道士一一牵着东垣走过,每一处都是景色如画,每一处皆是无人知晓。叫跟在身后的东山神君也不禁脸红,这般凭空享了本地千年万年的香火,却是连本地的风景都未曾好好看过。
青石窄巷尽出一分为而,一条往右一条向左。小道士拉着东垣毫无犹豫地往右拐:「那里有好去处。」
视线尽处就是这茶庄,小小的、安静的、寂然无闻,后院里栽满洁白的梨花。
「那天你们坐在这儿,我就坐在那儿。」敖钦用手往角落里那张空桌子指了指,「刚好能看见你,你却看不到我。」
其实只要你扭过头,你就能看见的,但是那时的你呀,看着窗外,看着梨花,看着东垣,哪里还顾得上回头?
至今依旧记得那时院中那对双飞的蝶,玉色的,混在落花里上下翻飞恍如舞蹈,一错眼就能看错。小道士和东垣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他们淡淡透红的脸和暧昧对视的双眼。他紧紧盯着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隔一张方桌,却靠得那么紧,这般亲密无间彷彿谁再往前探一探,两道影子就能连成一体,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