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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唤作无涯的小道士对唤作希夷的仙者总是谦恭有加,连望向他的视线也是自下而上的仰视,全心全意的敬仰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从此之后,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成双成对地出门,归家后也是说到一处相顾而笑,一如河边的鸳鸯院中的蝶,无时无刻不成双,无时无刻不成对。
敖钦日日在他们出门后慢慢悠悠熬一盅羹汤。红枣、莲心、糯米、冰糖,香味飘出窗外去,引来邻家「嗷嗷」叫唤的馋嘴猫。午后一觉醒来,内中诸样都已炖得酥透,用青瓷小碗盛起来,搁在手边的矮几上,书简看过几行,屋外院门「咿呀」作响,小道士走进屋时,那甜羹刚好凉得适中,不热得烫舌不冰得透心,甜滋滋的味道顺着喉头往下滑。
小道士推辞,站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怕是不合适。」神情侷促,眼角偷偷瞟着边上的希夷。
希夷很识趣,半侧过身,装模作样看壁上的画。
「专为你炖的,有什么不合适?」敖钦捻起汤匙,舀一勺送进道者嘴里,薄脸皮的小道士羞得无处躲藏,面孔红得能滴血。
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遇见什么人……边喂边假作不经意地问。
小道士几次伸手来抢他手里的匙,指尖方触到他便闪电般地逃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忽而往左忽而朝右,紧张得如同逋被逮进笼中的鸟儿。茶肆、酒楼和人来人往的大街,依旧是毫不厌倦地向人闻讯,遇见的依旧是那些一问三不知的人。他边努力吞咽边回答,句末不忘加一句:「所幸有道友相伴,才不觉得寂寥。」
汤汁从嘴角溢了出来,他毫无在意地伸出舌来舔,粉色的舌尖探出水色的唇,唇边越发湿润,闪烁一片晶莹。敖钦情不自禁低头想要碰触。耳边「啊呀……」一声惊呼,是希夷。他一手指着墙上的画卷,一手顺势将小道士拉往自己身边:「这画原来是真迹,怪道如此传神。」
敖钦恨声道:「难为道长好眼力。」
「好说好说。」希夷笑容可掬,目光落到敖钦手中的空碗里,不忘周到地提醒:「贫道于绘画亦略知一二,刚好借此画与道友共赏。施主若有事要忙,大可不必顾及贫道二人。」
他径自拉起小道士站到那画前细细解说,眼神表情俱是和蔼的,亲切和煦如若春风。被晾下的敖钦捧着空碗愣愣盯着他俩看。如有知觉,小道士转过眼来,不及怯怯冲他一笑,希夷拽过道者的手,方露了一半的笑容就此消散得无影。
敖钦哑然失笑,出门时路过他们身侧,明明白白地收到希夷充满警告意味的视线。
很早很早之前,希夷就很疼小道士,那样百般维护生怕被人拐走的的心态曾叫他狠狠嘲笑:「你是抱窝的母鸡么?」
彼时,他也是这般用犀利的视线警告自己。
私下偷偷同敖锦议论,这样蛮不讲理的情感,休说是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之于知己好友或是长兄之于幼弟,单说是老来得女的慈父之于掌上明珠也不过如此了。
却被敖锦匆匆掩住了嘴:「论起霸道蛮横不讲理,你居然还能扯上别人!」
玩笑就此作罢。
再度回到房里时,他们已不再论画。小道士手脚利落地煮着茶,听希夷漫无边际地讲古。不同于他的卖弄口才,希夷在天界里有着惜字如金的名声,许是唯有这般谨言慎行方能显出得道者的超凡脱俗来。现下听他一句句铺陈开来,蓦然生出几分不习惯。
讲得尽是些无迹可寻的虚无传说,背生六翼的飞鸟、虎头象身的巨兽等等,光怪陆离,断断不似人间能有。敖钦躺在榻上抚着清凉的书简静静地听,视线落处是小道士单薄彷彿风一吹就能飘走的身影。
絮絮低诉,他突然话锋一转,有心或是无意:「道友可曾听说过般若花?」
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小道士乖乖地答:「不曾。」
象是要询问他的意见,白衣的仙者难得转过身来主动搭理他:「那施主呢?」
枉做了许久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道他原来竟可以让人生厌的如此地步。敖钦挑起眉梢对上他居心叵测的眼:「道长若觉当讲,那就当讲。」
般若花,名为花,却更酷似草,万物皆是红花绿叶,唯有它是颠倒,绿茵茵的花萼红艳艳的叶。它花落不结果,枯萎时,自花起始,一瓣瓣凋零,直至花叶落尽唯留光秃秃一杆长茎,赤如火,耀如焰,如佛祖跟前的三尺檀香般,由内而外遍生红光,最后亦如燃香,竟是寸寸化灰,风吹过即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此物世间罕有,千百年难得一株,更有一身捉摸不定的秉性,或生于雪山之巅,或现身大漠之上,有心人踏遍天涯海角摸不到它一片落叶,无心人早起拨开墙角边的野草丛,它混迹在一众闲花野草中长得郁郁葱葱。众人道此花甚有妙用,究竟为何,却又众说纷纭,不外乎起死回生、延年增寿或是提升修为,真正如何,却连云云众仙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只不过是徒生了一副奇特的生相而已。」希夷说道。
小道士啧啧感叹:「在道友面前,贫道好生惭愧。」
希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微浅笑:「道友一手好茶艺,贫道也好生惭愧。」
四目相对,又是他二人默契一笑,眉眼弯弯,连嘴角的弧度都是相同。
高烧的烛火被笼在了纱罩里,照得满屋子朦朦胧胧,昏黄的烛光里,小道士干净齐楚的眉心被晕染上一片淡淡的亮色,越发显得面容白皙眉宇清秀。敖钦透过竹简间错落的空隙悄悄窥探他,小道士,你忘了从前忘了一切忘了我,居然连般若花都被你遗忘。
当年——
颠倒错生的奇花,花开时无声花落时无痕,因为太珍贵罕有而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众仙云集时不知是谁开口提及,众人皆道:「若要得取此物,怕是一切皆凭造化了。」
却有人不忘奉承抬举:「若是青龙神君,那就该另当别论吧。」
赤裸裸的谄媚,却甚舒心甚称意。他笑着将这番好意收下:「哪里,本君懒散得很。」
那边已有人将话锋转开:「若是希夷上仙,亦该是手到擒来。」
平生最见不得便是希夷得意,于是敖钦一时心血来潮,众仙前夸下海口:「希夷,你我来赌一场如何?」
就以我一方殿君之尊为注,誓要率先摘得般若花:「否则,凌霄殿上敖钦甘愿三跪九叩恭恭敬敬低头尊你希夷一声『上仙』。」
众目睽睽之下,那希夷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低垂的眼眸与无谓的神色像极将铜板递给他时的小道士:「想来神君也不是输了不认帐的人。」
「哼!」
一如往昔,每每总是先行挑衅的他气得扭头离去,此番却不是为了希夷的言辞,只为不想见他的容颜。
小道士果真走了,烈日炎炎下,他又独自一人守在窄小的屋檐下,衣衫被汗湿透,十足像个傻子。蠢道士,天下之大大不过他敖钦的五指如山,早已警告过他,想逃是逃不了的,他却还执着地打点行装一路日夜兼程走得辛苦。
陌生的小镇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打着卦幡跌跌撞撞走来,敖钦抱着胸站在阴凉处,好整以暇看他一双琉璃眼因惊讶而睁得溜圆:「小道士,我们又见面了。」
他闭眼,绝望真真切切写在脸上:「施主好神通。」
敖钦让开道,瞅着他将卦摊支起,端端正正坐在卦摊后。那时的他还稚嫩,别有心机的目光下,坐不了多久便耐不住性子,回过脸来皱着眉头质问:「施主还想算卦?」
敖钦压低身子,伸出手指头摇了又摇:「非也,来此观景而已。」
「贫道不知此处有何胜景令施主流连。」
「道长不知不打紧,在下一人知道就好。」那笑,已漫过了眉梢,赤裸裸挂在脸上。
小道士咬紧唇转过头去,再不曾回眸,敖钦歪歪斜斜倚着墙,展开一柄描金折扇,将他的如画的侧脸打量一遍又一遍。心痒难忍,于是又忍不住逗他:「喂,小道士,你一直闭着嘴,不觉得闷么?」
背影如山,道者纹丝不动。
敖钦又唤他几次,他一迳沈默。敖钦心说,这无趣的蠢道士,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暗暗下了决心,明日绝不来讨这没趣!
第二天,却又雷打不动地早他一步到了,替他抢下这处正午时也晒不到烈阳的荫凉所在。一日复一日,看他摆摊,看他打卦,看他沈默,看他眉心的抑郁一日胜似一日直至变做一派灰败。小道士的涵养越来越好,对他的种种言行几乎已是老僧入定般的镇定,要问卦就认认真真推演,要说笑就安安静静聆听,偶尔一抬头,墨色的深瞳里无波无澜:「施主,贫道要回去了。」
面对他的予取予求,敖钦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气,回到东山神宫,挥袖将满满一架书简扫落。当日是谁道他与希夷不同?压根就是完完全全的一样,一样讨厌又碍眼!
敖锦弯腰替他将书简一卷卷收起:「不都是你说的?」
真恨不得活活掐死这不讨人喜欢的弟弟。
众仙前见了希夷,亦是这般没来由的恼恨,不着边际的狂言脱口而出,却是分辨不清究竟是气的希夷还是怨的无涯。可是话如流水,一出口便再无收回之理,为一朵般若花,一日间空自从天南寻到地北,归来时仍旧两手空空。
世人皆知那希夷精于卦象,堪称妙手神算,只怕在他东奔西走之时,希夷早就端坐屋中成竹在胸。
越想越觉懊恼,坐在平日清凉自在的树荫底下也生生闷出一身热汗。敖钦收了扇子,烦躁地抬起袖子擦汗,一回神,恰撞上小道士一双清明眼,好奇混杂着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错综复杂。
只不过电光火石般一瞬,他目光一凛,匆匆回身又留给敖钦一个沈默的侧影。敖钦愣愣怔怔地看,变故太快,方才的四目相对彷彿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三五日后,敖锦便来禀告:「希夷那边有传闻,说是已经推算出,近日内凡间应有般若花破土。」
他自高阶之上逶迤而下,宽袍广袖,衣裾如浪,听素来进退得当的手足吞吞吐吐劝诫:「说是奇花,于我们又无用处,得个稀罕而已。何必拿来同希夷较真?万一叫他侥幸抢了先,你当真要对他三跪九叩不成?还不如趁现在……趁现在……」
「你要我向希夷低头?」
擦肩而过时,他低低抛出一句问话,敖锦再不敢多言。
许是那般若花性情实在太多变,亦或许是希夷的卦术也并未如传闻中那般精湛,时光倏忽又过半月,那边居然再无任何音讯。频频听着诸如「希夷上仙在某处空守三日一无所获」之类的传闻,虽称不上大快人心,但是东山神宫内的诸人倒也松下一口气。
敖钦倚在树下暗暗盘算,现下谁也不比谁占先,若要得奇花,恐怕真要单凭各人的缘法。万一不慎,倘若真被希夷抢了先,大不了撕破脸皮用夺的。
眼角过处,却又不期然对上小道士饱含探究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逃:「你有心事。」
一本正经的口气,显然早已思量再三。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迟疑,开口时,又习惯性地用牙咬嘴唇,「因为这些天你没原先那么聒噪。」
聒噪,那是用来形容麻雀的吧?又好气又好笑,敖钦一心要同他计较:「喂,小道士……」
他全然不理会,视线大胆地直射过来:「你似乎胜算不大。」明明是句平平淡淡的陈述,不带一丝一毫情感,却怎么听怎么让人心里不舒服。
做道士的都是这么口没遮拦喜欢捉人痛脚么?敖钦站到他跟前,俯下身自上而下看他淡定无绪的脸:「小道士,本君还从未输过。」
小道士眼皮不掀一下,彷彿他绣着瑞气祥云的衣襟更值得一看:「是吗?」
简简单单两个字,再加上这张完全仿着希夷生就的脸,正戳中他心口的伤。
「罢了,那就告诉你。」不想再多言,从未输过或者从未赢过,那都是不能说也说不出口的东西。敖钦狼狈地别开眼,按下打赌一节,将般若花种种一五一十告诉他,「这次我可不欺负你,压根就卜不出来的东西,你听听就好,将来哪天有幸见到了,记得要惜福。」
他果真睁大眼认认真真地听,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脸,说不出为什么,看着他眼中的倒影,满腹的焦躁一扫而空,多嘴也好,聒噪也好,想要就此一直一直说下去,只要他在听,只要他在看,话题早就偏离了般若花十万八千里,却还挖空了心思不想停下来。
「除了般若花,世间奇花异草无数……」
「啊,另外还有一些凡间早就不存在的异兽……」
「说到奇闻异事,你平素听的那些算什么,我来好好说几件给你听……」
滔滔不绝地,彷彿要将平生所知全数掏出来,说得额际都冒出了汗。话语间隙,却听得他缓缓开口:「卜得出来的,我能卜出来。」
水中花镜中月,种种美妙幻梦就此都碎了。眼睁睁看小道士抬头,澄澈见底的眼中还是能清楚地映出两个自己,甚至连眉梢的颤动都能看见,敖钦却觉惶恐:「你说什么?」
「我能卜出来。」他重覆,彷彿失了灵魂,字字句句都是同方才一样的音调。桌面上四散的卦片不知何时被他排列成一副诡异的图画。小道士坐在那桌子后,粉色的唇被咬得更紧,白花花的阳光照得脸色也是苍白,「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万般皆空,长街之上明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于他却再不听见一字一句再看不到一人一影,只依稀看到那灰色的人影端坐卦桌之后,一字字自粉嫩的唇中蹦出,尚不抗拒便全数跃进了耳:「望施主今后莫再相扰。」
比当日的话别更叫人恼火。
哈,你都想得如此透彻,为何还遮遮掩掩说得这般文邹邹软绵绵?直截了当说一句「我不想再见你」岂不是更直接更干脆?不领世面又不识真神的东西,你道本君是谁?我堂堂东山青龙神君,天帝驾前尚让我三分情面,非三催四请不肯轻易屈驾,你却说我日日前来作伴来是滋扰?你却怨我时时相陪说笑是聒噪?这些天撞见你望来的眼,头一次听你主动开口,本以为、本以为……却原来我真正是个傻子。
希夷尚苦寻无处的事物,你居然一卦便卜出所在,那么、那么……之前种种低头认输皆只因你不愿同我纠缠而已,你宁愿将一日卜卦所得相让于我也不愿和我多说一句?你敷衍我,你戏弄我!本君能许你百世富贵千代荣华,甚至带你进得天庭入得仙班,你开口,竟是要永不再见。你道你是谁!
蠢道士,你未免将自己捧得太高又将本君贬得太低。应下你的条件又如何?再不相见又如何?茫茫世间芸芸众生,你不过是沧海一粟浪花一朵,六十载光阴转瞬即逝,于我却不过片刻光景。神宫玉阶之下,红尘中不知多少善卦的道者四处游走,又不知多少娇美的少年生着你这般如许容颜,较你美貌,较你可心,较你柔顺,朝为笙歌暮暖衾被,兴起时召之即来,兴尽时挥之即去。谁告诉你,我非你不可,又是谁叫你相信,我离不了你?你不过是一个凡间的小道士罢了!
胸膛里闷得彷彿要炸开,敖钦按捺着勃然蹿升的怒气死死撑住他摇摇欲坠的卦桌:「小道士,你再说一遍。」
「我的条件是,请施主莫再前来。」他深深地吸气,长长的睫毛几许颤动,开口时却依旧波澜不惊,「贫道一介布衣,真龙之前,渺小一如蜉蝣,不值施主动怒,更不值施主一而再再而三介怀。故而,也恳请施主施舍贫道一份自在。」
「我一直当你是个闷嘴葫芦,却原来也能言善道得很。你要我施舍你一份自在?好,我准了。不过……」越气恼,口气却越放缓,用食指与拇指扣住小道士的下巴,看他明明颤抖却强作无事的面容,敖钦略微感到一丝快意,「小道士,你若是卜错了,又当如何?」
近到不能再近的对视,他一双眼一眨不眨灿过星子:「任君处置。」
鼻尖相碰,有那么一剎那,敖钦几乎就要凑上前吻住他的唇,欲望油然而生时又被狠狠压制,只剩下灼热的气息在彼此唇间蒸腾:「蠢道士,你不反悔?」
彷彿是错觉,敖钦觉得小道士似乎在笑。
「不会。」
「真是蠢道士。」转念一想,又随口问道:「若我反悔了呢?」半真半假。
「想来施主不是那样的人。」
类似的话语希夷也曾说过,用着几乎一样的语气。一瞬间,彷彿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敖钦撤回手,语气不复情感:「说吧,道士,花在哪儿?」
之后的小道士一直垂着头,白皙的指尖点在黝黑的卦片上,截然相反的色彩对比得鲜明,越发衬得十指修长葱白如玉。敖钦挺直背脊听着他解卦,他用一副略低醇的嗓音娓娓道来,温文沈稳,不疾不徐,一如其人,温润如玉。稍偏开眼不去看他的脸,目光落到他的后颈,灰色的衣领与散落的发丝间,一截莹白隐隐显露,雪花银般刺眼的阳光下,一时不察便眩花了眼。小道士说了什么,齐齐都从耳根边滑走。
一等他说完,敖钦便迫不及待抽身而去,大步流星径自向前,直至长街尽头,僵直的脖颈犹不听使唤,死死不肯回首。步伐踉跄,狼狈竟似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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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敖锦曾问他:「值得么?」
他尚负气,高昂着下巴,用一双凤目睥睨天下:「有什么不值得?」
其实,并非值得亦并非不值得,只是船到桥头,便只有这样一个结局,谁是谁非谁胜谁负都无从计较,亏欠也好负心也罢,一笔笔旧帐一页页翻开重算,数尽星河万象也数不清这一场恩怨。若真有心追究,当日午后,长街尽头,只要一个停留一次回眸,之后种种或许尽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只是如今,前尘已逝,覆水难收。
若要问他得到了什么,便是希夷的屈膝。生平第一次,那颗高高上扬的头颅郑重向他垂首:「神君好手段,小仙佩服。」脚下当真是希夷在认输,而不是凡间街头自小道士身上寻到的些许补偿。
他负手立于众仙中央,器宇轩昂,赳赳不可一世。身侧的敖锦手托一方八宝锦盒,锦盒之内以金黄丝绢相垫,其内正是难得一见的般若花,绿瓣红叶,连花蕊亦是新鲜翠绿。众仙围拢过来啧啧称奇,赞叹声不绝于耳。依照前时约定,希夷恭恭敬敬拜倒在他脚下,衣摆铺成而去,皎皎彷彿一地细雪。当年老君门前稍不留意迟了半寸香,之后千年不得翻身,如今所有恶气一并讨回来,众仙为证,他敖钦终于扬眉吐气。
只是所有溢美之辞听过便如过耳之风,转瞬消弭于无形。得了奇花、赢了希夷,心里反反覆覆念叨几遍,种种一切皆成云烟。有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要摆宴、要请酒、要玩乐,敖钦茫茫然地听着,只觉索然无味。凌霄殿上,居然连天帝对他说了什么也不曾听得清楚。
敖锦捧着锦盒来问他:「这花打算如何处置?」
费尽心机才寻来的宝物,他却不想再多看一眼,只顾将目光方向远处,神宫之外,群山之下,沧海彼岸:「你看着办吧。」
敖锦喏喏点头,走出几步却又折回:「那不过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道士,若是稍稍退一步,多给几张笑脸、多说几句软话,他也拉不下脸来赶你走的。你若是想去找他,他现下应该在……」
他掐起指来当真要算,五指未曾捻拢,额上刺骨一点冰凉,敖钦的方天画戟正点上他的眉心,只消手腕翻转,再高深的修为也不免血溅当场。
敖锦挑眉:「我是你弟弟。」
「滚。」
至此,再不曾见得花,亦不曾见得人。
往后,凡间种种皆成神宫禁语,他遨游九天肆意来去,却绝不踏足山下半步。某日,不知谁家宴上,歌声绕梁,舞姿缭乱,三杯热酒下肚便轻易卸了正人君子的端庄面孔。酒酣耳热时,有人大胆靠近前来,睁着一双朦胧醉眼胡言乱语:「据说,之前人间有个道士,模样像极了希夷上仙,不知神君可曾见过?」
满席欢声笑语。他执起杯,仰头将酒灌下,酒气上涌,遮住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哈,有这等事?本君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夜,大醉一场。醒来后,见得榻下玉砖上,褐黄的铜板四处散落。敖锦说,原本都是收在柜中的,他醉时嚷嚷着四处翻找,搜出后却又发狠丢下,如棋子般洒得到处都是,旁人俯身要拾,俱被他高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