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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年——
小道士,其实你早已想好,锦鲤如落花,落花如垂柳,垂柳如锦鲤。可是你不说,你总装模作样摆开卦片指指点点,然后抬头淡淡回我一句:「贫道认输。」晶亮的眼瞳一丝不苟地照射出两个趾高气昂的我。看我扬长而去的背影,你一定在心里偷笑,纵然叫我拿走一枚你或许要赖以果腹的铜板。
一次又一次,整整齐齐摆放在矮几上的铜板积下足足二十有余,堆成一列小心翼翼摆放整齐,然后用手指一推,「哗啦啦」洒了一地。收拾完了重新来过,堆起又推翻,凡间牙还没长齐的孩子都不愿玩如此乏味无趣的游戏,于藐视众生的神君,却成了一种乐此不疲的迷恋,一如翻来覆去的那三个问题。
「河中的锦鲤共有……」
「贫道认输。」
「河上的落花……」
「施主你赢了。」
「河畔……」
「给你,走吧。」
一日复一日,他乐此不疲,他冷眼旁观,随后终于厌倦。温文的道者一把抓起摊上所有铜板连同卦片一起递到他眼前,锐利的视线戳破他莫名而起的洋洋得意:「施主,贫道明日便收拾行装出城,所谓赌约,就到此为止吧。」
初见以来,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措手不及,犹如晴天霹雳。
可笑!堵在他小小的卦摊前一把抓过他的肩,那么瘦弱的道士,被堪当武将的他罩住,后边的人就完全看不见他。
「小道士。」敖钦把脸凑到他跟前,鼻尖几乎贴着鼻尖,「你道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声音压得低沈,森森一股寒气。
道者又是那样一副表情,哀怜又无奈,活脱脱一个让人切齿的希夷:「你何必?」
说的话也同希夷一样。
敖钦觉得满腹的无名怒火就要压不住了。身后的敖锦死死拖着他的袖子:「算了吧,大哥!」
不能算、不能算,绝不能就此罢休!长了一张希夷的脸,你便道你就是那个能对本君放肆的希夷?你不是希夷,你是无涯!
「小道士,答不了本君的问题,你我之间就不存在『到此为止』四字!」抓在他肩头的指恨不能就此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敖钦看着道者原就白皙的面孔变作纸一般的苍白。
他明明疼得冒汗,却死咬住唇不肯松口。蠢道士!喊一声疼又能怎样?怒上加怒,胸膛里烈焰焚心,若是有面镜子放在跟前照一照,眶中那双眼必然是红的,一如传闻中丧失心智的魔。
「我们还得赶着去凌霄殿,快赶不及了!」敖锦拉着他的衣袖催促:「天帝召见,延误不得的。」
敖钦只执着望着他,看他疼得快将唇角咬破:「你收回前言,我就饶你。」
道者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瞳里压根没有他的影子,一颗颗沁出的血珠染红了咬得发白的唇。
「他哪里受得了你的修为?你要弄死他不成!」忍无可忍,敖锦冲着他大喊。
敖钦迟疑了,指间卸下五分力,道者软软坐倒在卦摊后,额上亮晶晶一片汗迹。
想再看看他,敖锦忙不叠拽着他的衣袖拉他离开。却不想,离去时,听得身后有人静静叙述:「河中之锦鲤,一如河上之落花;河上之落花,一如河畔之垂柳;河畔之垂柳,一如河中之锦鲤。」
他早就知道,隐忍不发而已。
不用敖锦拉扯,敖钦快步向前走,到得渺无人烟处,招来云头便腾空而起再听不到道士一字半句。
当时只当是气愤,却原来是不愿失去。一如传说中的瘾君子,一旦沈迷,若想再脱离,哪里不是一场锥心刻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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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道者不再挣动,乖乖地任由敖钦将双臂一收再收,纵使身躯僵直得彷彿用力掰一下就能连皮带肉拗下一块来。
敖钦将头埋进他颈间叠声呼唤,太模糊,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无涯、无涯、无涯……那般悠长近乎无涯的岁月,我总以为垂手便能得到,谁知伸长了手臂努力去够,那么那么努力,臂膀拉伸到极致几乎要撕裂,仅差了一个指尖,升起一座降魔塔,便成永不可得。
「还有半月你就会走,临走之前,可否再陪我游城?」
许是语气太哀婉,道者动容,笨拙地展开双臂虚虚圈上他的背:「嗯,好。」
你呀你,可知吃软不吃硬的执拗性子最要不得?为什么即便轮回转世也不肯为自己好好打算谋划?
敖钦松开他,黄昏下的小道士一下一下扑闪着眼睛,波光粼粼,如墨的瞳盈盈被镀上一层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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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城之举卸去了道者不少戒心,小道士对敖钦不再客套得近乎刻意,偶尔不经意间,听得他脱口唤出几声「敖钦」,声音轻且低,却也唤得顺口。
傍晚时,道者归家,敖钦总要拉住他纠缠一段时光,美其名曰:看书。却总是贵妃榻上,道者端端正正坐着,敖钦懒懒散散撑起身,一手搭着道者的臂膀,下巴正抵上道者另一边的肩头,全副重量全数交给身无几两肉的小道士;或是搬两把椅子坐在廊下看院前百花争艳,玲珑小巧一块芙蓉酥,道者小心翼翼咬一口,剩下一半,敖钦不由分手劈手抢了去,丢进嘴里还不忘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脸。
寂然无声时,偶尔闲扯几句。道者看着远处的降魔塔,说他日前从塔下经过,见得碎石遍地:「那塔莫不是要倒?」
敖钦「哈哈」地笑,伸手亲昵地摸他的额头:「你一定是寻人寻累了,好好的去想那塔干什么?」扑上前去抱个满怀,不忘揉揉他的脸阻断他的反驳。
起初道者抗拒,他厚起脸皮打躬作揖又赌咒发誓:「只此一次,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见他确实点到为止不存轻薄之想,几番挣脱无效,道者便也随了他,却未曾留心他眼底幽幽闪烁的微光。
那日道者回家,又叫敖钦拽住了胳膊按坐在卧榻边。薄脸皮的道者小声挣扎:「你别这样。」
笑嘻嘻的男人竟然听话地松了手,讨好地端起手边的莲子羹送到道者跟前:「在外头跑了一天,也该饿了,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自道者清早出门时便开始清洗熬煮的莲子,一颗一颗被细心摘了莲心,取深巷尽处那眼泉眼中的泉水,搁了冰糖一起放在炉上用小火慢慢炖,直煮得莲子酥透,明晃晃一碗糖水清透带稠,估算着他归家的时刻盛起,待他跨进门时,刚好凉得不冷不热温润适口。
道者双手小心接过,却迟迟不曾动勺。敖钦捧一卷书简半卧在他身旁,看他沈沈一脸心事:「怎么了?」
小道士望着碗底的出神,欲言又止:「今日在街上遇见一位同修,他刚来此处,还未寻到落脚的去处……我、贫道与他攀谈了几句……」
敖钦取过汤匙,在碗中慢慢搅动:「你同他攀谈?是他先来找你的吧?」
道者满眼的惶恐,低着头细声辩解:「他同我一样是个云游道人,我们……」
「他寻不到去处?所以你就想将他带来这里?」敖钦用指抬起他的下巴,体贴地舀一匙羹汤送进他嘴里。
「贫道借住在此就已叨扰施主,现在……」他为难得快要捧不住碗,咬着唇不胜惶恐,「可是……」
「你答应他了?」汤汁太浓,匙底贴着碗沿再三来回,依旧黏连不断。
小道士如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沮丧地点头。
「蠢道士。」捏着下巴的指又施了三分力,迫得他的下颚不能不上抬,敖钦又喂他一匙,小道士尚不及咽下,清澈的目光里蓦然跳出惊讶,却是因为敖钦竟然倾身上前用舌来舔去他嘴角溢出的甜汤,「我不是说过么?叫我敖钦。下回再叫错,我可要罚你了。」
擦着嘴角落下一个吻,敖钦躺回原地,枕着锦靠看惊得彷彿泥塑般一动不动的小道士:「我是那般小气的人么?」
「是我自作主张……」他自责。
敖钦张口截断:「他人呢?」
彷彿听得他的问,叩门声应声而起,抢在小道士之前,他展开双袖长身而起,长长的衣摆擦过一尘不染的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门扉开啓,那人含笑站在门外,发如墨衣如雪,倘若换上一袭灰色道袍,便只当屋内的小道士是妖精所化,一个旋身又站到了门外。
「我同他攀谈,是、是因为他和我长得太相像……」小道士跟在身后匆匆解释。
其实已不便多言,他早知道他会来。敖钦看着门外,双目如刀直直射向面前的人。
「贫道打扰施主了。」门外的来客似浑然不觉危险,一脸天生生就的慈悲,微笑如当年佛祖拈花,躬下身深深施礼。抬头时,清清楚楚叫人看清他的眉心,不同于道者的干净,俨俨一派凛然。
希夷,纵然隔了百年,再次相见,你样貌不变,这通身令人厌恶作呕的气息居然也无丝毫变更。
敖钦站在门前挡住身后的小道士,嘴角微分,同样回他一个炫目的笑:「该如何称呼?道长?或是……」
「道长就好。」他会意,立刻接道。
从未见过这般无礼的道士,他竟然不等东家开口相邀就举步跨进门来,错身而过时,甚至不着痕迹狠狠将他往边上推了一把。
小道士絮絮叨叨跟他提起同希夷相见的情形,长街之上,降魔塔下,偶尔抬头,惊得倒退三大步,一时错觉如坠梦境。
敖钦皱起眉:「不是说过,要离那塔远些么?」
小道士不及张口,希夷替他答:「路过而已,有什么要紧?」神色淡淡的,隐隐嘲讽着他的大惊小怪。
敖钦直觉要反口,小道士赶忙拉住他的手,生硬地说笑:「没想到有同我长得这么肖像的人,真以为是在照镜子呢。」
「蠢道士。」敖钦便回过头来骂:「你是你,他是他,哪里像了?」
吓得小道士赶紧住口,乖乖任由他抓过自己的手紧紧扣在手掌心里。
那边的希夷见了,颊边微微露一丝笑,扭头只当没发觉,目光掠过墙上的画又落到图样精致的隔窗:「万物皆由心证,像便像,不像便不像,何必非要论个曲直?」
谦逊好学的小道士连连点头:「道友修为高远,贫道自叹弗如。」
呸,空长了一口狼犬般的利牙罢了。敖钦拿眼狠狠瞪他,他悠闲从容,淡淡的笑容只对着目光炯炯的小道士:「天色不早,贫道睏乏,先请告退。」
这才稍稍有些识相。敖钦巴不得他赶紧离开,端坐桌边假意好客:「家中回廊萦迂,恐怕道长寻不到客房,可要在下带路?」却无一丝一毫起身之意。
希夷站在门边回身看,目光却还是浮的,擦过敖钦的头皮看他身后雪白的墙:「施主费心,道友代劳也是一样的。」
自进门到如今,他从未正眼看过敖钦一次。
兴奋不已的小道士挣脱了敖钦的掌心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希夷身边:「道友请。」
向来内敛得有些苛刻的道者,稀少见他对人这般热络。他径自亲昵地拉起希夷的手引他往外走。跨过门槛时,希夷终于回头看了敖钦一眼,乌黑如墨的眸中,一丝得意一划而过,满脸的慈悲愈见露骨。
今生今世,再未有如他这般叫人嫌恶的人!双手紧握成拳,敖钦生生咬碎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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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夜半时分又有贵客远来。敖钦坐在窗下看皎皎月光在月中洒下遍地银光,银光尽处,现任的青龙神君缓缓而来。依旧是独身一人,冠不及他当年的高,衣饰不及他从前的繁复,肩头那只小小的翠鸟怎么看都是不堪一击的娇弱。
真是太没出息的性格,哪位神君出行不是遇山劈山遇河填河?就为不伤及窗下那丛野花,他甘愿绕路而行,一本正经来叩他的门扉。
衣袖挥处,房门洞开。窗边的敖钦挑高了眉梢手把手教他:「抬脚踢就是了,东山神宫被你败了?连我一块门板都赔不起了?」
好脾气的敖锦摇头,徐徐踏进房来,肩头的翠鸟在撞见敖钦的目光时不由自主缩头:「我听说希夷已经到了。」
「傍晚时刚来。」
敖钦挥手示意他坐下,他身形不动,挺直背脊站立在敖钦跟前,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得衣襟上连绵不绝的云纹闪闪生光。
敖钦瞇起眼仔细打量他,这个总是恭恭敬敬跟在自己身侧的同胞兄弟,明明有一张同自己九分相似的脸,往昔寻遍棱花镜,却找不到半分他的温良宽厚。一时间不禁又想起希夷与无涯,「呵呵」低笑出声。
面前这张酷似自己的面孔却是焦灼的,本该凛然不可一世的眼瞳里布满忧虑:「你究竟想怎样?」
敖钦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想让我怎样?」
他直呈来意:「你说过,一个月后放他走。」
敖钦的神色越发无谓:「一个月已经过了么?」
仔细去研究他现在的表情,或许方才希夷回首时,自己也是这样一副丢人现眼的神色,眉心蹙起牙关紧缩,满脸满脸的不甘与羞怒,啧,真是难看。
敖锦他忧心不减:「希夷也是为了你们好。」
对小道士,他或许是真心真意。至于对他敖钦……呵,就算是好心,那个希夷也要掺上八分半的看热闹心思。
敖钦道:「看来这个神君你当得是越来越空闲了,特特下了东山来跟我囉嗦这些。」
忧心忡忡的弟弟握着拳,浑身气得打颤:「你是我兄长,我才来跟你说这些!」
敖钦摆摆手,起身大大咧咧自他面前经过,走入珠帘后的古琴旁:「不能换个新鲜说法么?」
透过晃晃悠悠的帘,可以看到他蓦然沈下的脸,这才生出些许恍如照镜一般的错觉。
帘外的人终于冷下了语气:「莫非你想重蹈覆辙?」
敖钦垂下眼,泠泠的琴弦沐浴了月光,弦身上细细一线银白:「是又怎样?」
「别忘了当年他是怎样的结局!你最后又得到了什么!」敖锦急速旋身,长袖将珠帘打得「叮叮」乱响。一片珠光背后,撕开了欺尽世人的温柔假面,原来他也有眼角赤红彷彿入魔的时刻。
敖钦静静地听他粗声喘气,任凭珠光将孪生手足那张紧绷的面孔割裂成无数小块:「再如何,亦不会如当初那般惨烈。」
不出意外地,敖锦又在叹气。
敖钦好心告诉他:「别总叹气,失了威严不说,还容易见老。」
敖锦撩开衣摆带着他美丽的翠鸟跨过门槛,如来时一般,步伐轻缓,姿容优雅:「担心我之前,好好想想你自己吧。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本君绝不顾念私情。」
身后,敖钦探身吹熄了飘摇的烛火。云流月隐,天地同色,全然一派看不见五指的暗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