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代言情> 绿萼落得几瓣秋>第一章 楔子 (2)

第一章 楔子 (2)


小九在前头引着快步而行,口中道:「今日在朝堂上,陛下因为谢昭仪的事同谢太尉争执起来,一时僵持不下,发了天威,下旨提前幸驾甘泉宫,如今已是在路上了!」
苏清雪听了他这话,心里反安稳了,微笑道:「这算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过一阵子就好了。」
小九顾不上说话,忙将苏清雪扶上马车,自己在前面坐了,这才道:「我的公子爷,哪个能跟您比——陛下的雷霆之怒发作得再狠,到了您这儿,也不过是连衣裳都沾不湿的几点雨星儿罢了。您自然不知下头人的苦处。」说罢一提缰绳,扬鞭催马。
皇帝的全副銮驾仪仗,风光自然是极风光的,但行起路来,却不免迟缓一些。小九驾着马车一路疾驰,不出一个时辰便赶上了南轩的车队,忙命人禀报陛下,说是苏侯爷已请到了。不久便传回话来,请苏侯爷往御舆内见驾。
南轩此时正悠悠闲闲的斜倚在座上,闭着一双眼,睫毛垂着,也看不清是睡是醒,面上哪有半点发火动怒的样子,见苏清雪进来,便坐起了身子来,笑吟吟的道:「清雪到了,路上赶得急了吧?累不累?」一边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苏清雪只微微摇头道:「不累。」也不问今早之事情形如何。
南轩倒了杯茶水,让苏清雪就着自己手里饮了一口,忍不住道:「清雪不想知道方才在朝上出了什么事?」
苏清雪瞥他一眼,道:「还能有什么事?你拿着谢昭仪寻谢太尉的不是,他却不肯认帐,两下里僵住了,你便就势甩了袖子出来。早到甘泉宫一日,便多准备策划一日;在谢太尉那里,也落了个『心急浮躁、沉不住气』。」
南轩笑道:「正是。可惜清雪不肯上早朝,没亲眼见见他的脸色有多好看,真是教人怎么也看不够。」
苏清雪略一想象当时的情形,也不禁微笑,道:「谢昭仪是怎样处置的?」
南轩道:「也没有怎样处置,只是削去了她的昭仪名分,仍让她住在鸳鸾殿。待这次回宫后再行问罪不迟。」说着淡淡一笑。
苏清雪问道:「大殿下呢?」
南轩漫漫的道:「轻者是流放,重些的便是赐死。这没什么紧要。」
苏清雪心中微动,不再说话。南轩也不再提起,知他从未去过甘泉宫,又给他细细讲述甘泉宫的景致。
苏清雪忽然低声道:「我求你一件事,你除了谢氏之后,对大殿下宽待几分,成吗?」
南轩奇道:「玦儿?你从未见过他,为何替他求情?」
苏清雪不答,道:「他今年三岁半,是吗?」
南轩想了一想,点头道:「不错,你倒比我清楚。」
苏清雪低道:「你肯答应吗?」
南轩心中犹疑,见他神色间带了些凄楚,却不由点了点头,道:「你想要怎么样,我自然都依你的。」苏清雪道:「多谢你。」
南轩放开了手,奇道:「你总该说清楚,为何要我善视谢女之子?」
苏清雪仍是不答,只道:「谢太尉之事,陛下心里有计较了吗?」
南轩微怔,道:「同韩肖计议了几日。打算动用建章营骑,从章城门入宫,宫中郎卫另有人指挥。只是忽然多出一个谢百同来,倒要费些脑筋。」
苏清雪道:「我去对付他。」
南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夜极深了,偌大的后堂上只点了一对蜡烛,烛影深重,在风中颤颤的摇动,满地暗影有如深水。虽是盛夏,这堂中却透出一股阴寒之气。谢秋重坐在中间的椅上,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缓缓道:「看不出他年纪不大,心思却细致狠决。也是阿纨嫩了些,不听我的话,竟然对陈氏下了手。」
幕僚郑蓝田点了点头,道:「陛下早就存了除去太尉大人之心,如今大人已没第二条路可走了。」
谢秋重微叹一声,道:「宫里出了这事,皇帝就算将我谢氏一门全都剐了,那也是名正言顺了。北军在宫中,变量太大;京畿军又太远。如今之计,也只好如三年前一般的作法。让皇帝记起来握着兵权的是谢家人,他便不敢对我下手。」
郑蓝田低头思量一会儿,道:「今日的情势,不比三年之前。听说谢小将军虽只是司律中郎将,但在军中号令诸将、操持军务,实与大将军无异,必是心思缜密之人,他若权衡利弊,不愿助太尉成事,那该如何是好?」
谢秋重沉吟道:「情不同而理同。他越是细致,便越该知道,皇帝若处置了我,对他父子只是有害无益。三年前是这样,三年之后,仍然是这样。」
郑蓝田欠身道:「是。」两人一时无话,都是似有所待的盯着脚下的暗青云砖。一阵夜风出来,吹得烛焰映在墙上黑魆魆的连摇了几摇。
不多时,忽有一名家仆来报,说是谢将军已请到了,正在外堂候着。谢秋重沉声道:「请他进来。」郑蓝田立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学生暂且回避。」谢秋重点头。郑蓝田自转到那古松白石流水屏风后面去了。
郑蓝田刚躲了出去,谢百同便进了后堂来,躬身行了一礼,道:「末将见过太尉大人。」
谢秋重脸上的深沉神色已收了起来,微笑道:「贤侄何必多礼,请坐。」
谢百同告了个罪,便在下首的椅上坐了,道:「大人深夜唤末将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谢秋重听他一口正经八百的官话,微皱了皱眉,呷了一口茶,道:「近来宫中的事,贤侄该知道了吧。」
谢百同应道:「略有耳闻。大人不必为此忧心,陛下是圣明之君,定不会为宫闱之事拖累无辜大臣。」
谢秋重轻扣了几下杯壁,缓缓道:「贤侄有所不知,今日陛下看待老夫,已是到了眼中钉肉中刺不得不除的地步了。」
谢百同心中瞿然一惊,已明白了谢秋重的意思,不由坐直了身子:自己早想到他写信给父亲要自己回京、又将自己留了这许多时候,必有大事要向自己交待,只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等天大的计算谋划!
一霎之间,忽又明白了苏清雪在猎场外拦下自己的深意——那是盼自己莫要搅进这趟浑水里。谢秋重冒犯天威裁了南军,自己来通报消息,偏偏也是谢姓之人,在南轩看来,这已是同示威无异了。日后追究起来,自然必将自己视作谢氏同党!
谢百同心思一转,当下便道:「这次末将回京述职,不过带了二十名亲兵,能成得了什么事。况且末将常年在外,宫中人员境况,一概不知。太尉从前在北军中使出许多兵将来,哪一个也比末将当得起重任。大人抬爱,末将愧不敢受。这便告辞了。」便要起身。
谢秋重也不阻拦,只淡淡道:「贤侄可知,以你父亲同苏虹十几年的交好,为何仍会做下狠心绝情的事来?」
谢百同听了这话,反倒坐下了,淡然道:「我自然知道的。末将见过那封信,原话虽记不分明,大致意思还是记得的。大人那时言道,但有苏虹在,陛下必不肯容谢家一人;苏虹不死,便死谢氏满门。拜大人此信所赐,家父如今几近生不如死,末将再愚昧无知,一般的错却是决不肯再犯的。况且如今的情势,陛下也未必想要我父子的性命。」
谢秋重爽然一笑,道:「既然贤侄话赶话的说到这里,老夫也不妨把话说开。贤侄不肯助我,半是不愿冒此弑君谋逆的奇险;半是对那苏家的遗子存了回护之心,担忧老夫作践于他,赶尽杀绝。老夫说得可对?」
谢百同也不掩饰,径自点了点头。谢秋重微微瞇起眼来,道:「你可知道,如今之势,陛下厌恨老夫已久那是不用说了,对贤侄父子,也不如从前一般倚赖;你我若倒了,那苏清雪也一样没好下场。」
谢百同道:「如今秋庭内乱,占了上风的小皇子素来好和不好战,大人的前半句话末将信服,但纵是末将有甚冷遇,却是国家之福。说苏侯爷没好下场,却是无理之言。」
谢秋重淡淡道:「贤侄觉着陛下对苏清雪宠极爱极,却又为什么将他一人抛在竞州三年?」
谢百同想也不想的答道:「他身为人子,回乡为双亲守孝自是该当。当日遣送之事,不是大人亲自经办的吗?」
谢秋重淡淡一笑,道:「陛下但凡说一句留下,我又何苦为了这种小事同他过不去?说到孝道,自古便有先例,为防煞气冲撞天子,帝王身边之人只可戴孝三月,那又何必回乡三年。」
谢百同微有迟疑,道:「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何召他回来。」
谢秋重哈哈大笑,道:「贤侄果然不懂这帝王心术的玄虚!贤侄可记得陛下在战事最烈之时废了太子妃,这一步棋得罪了魏源,却卖了苏虹一个大大的人情——却没想到苏虹死在了鸡鹿塞!他押错了宝,自然痛悔不已,便将苏清雪远远的撵了开去,免得见了便想起此事烦心。如今要苏清雪回来,也一样为了『权位』二字。陛下早想除了老夫,老夫手中抓着钱粮吏选,兵权却只有一小半,他自不顾忌我,却不能不顾忌贤侄父子,贤侄父子又不能不顾念着苏虹的儿子。你日后可去问问陛下,他哪里认得『苏清雪』三字是怎样写的,他只看得见『苏大将军』罢了!贤侄若不信,便擦亮了眼睛袖手旁观,日后那苏清雪若得了个流徙岭南更轻的处置,贤侄只管抓破了我这张老脸去——只怕贤侄那时也是不得自由了。」
谢百同听他所言,似是满篇道理,又似是荒谬绝伦,一时不觉心乱。谢秋重毫不知味的饮了口冷茶,微笑续道:「况且南轩无德无才,只是靠着坑害了老夫的亲妹与辕儿才得继承大位,此事贤侄也该听说了些。如今只有将玦儿扶上皇位才是正统,贤侄是大将之材,秉了天地秋肃正气,难道不该为天下黎民百姓一申正义、免受乱主戕害?」
谢百同思量半晌,忽地咬了咬牙,沉声道:「我应了便是。南军中不少人是家父旧部,我回京时也与他们有些来往,此事谅来不难——可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你不能伤了苏清雪。」
谢秋重微笑点头,道:「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我事情多得很,哪有这许多功夫理会他。」
谢百同沉沉的道:「甚好。告辞。」起身走了。外面夜风微凉,他身子素来精壮,却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
郑蓝田自屏风后转了出来,微笑道:「大人的涵养镇定,学生再学十年也是不成。学生在后面,只听得出了几身透汗。」
谢秋重微叹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一边说着,将袖中紧攥的左拳松开了,已是水津津的一片冷汗。
谢百同懒懒的坐在灯下椅上,听着外面巡逻士兵的整齐脚步,心中稍觉安定了些。他前几日去拜访旧时识得的南军将官,却一个也未见到,细细打听一下,却都在甘泉宫护驾。谢秋重几日前曾言道,南轩若要下手,定会选在六七月仍在甘泉宫之时,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可转念一想,他若果真要对付谢秋重,身边留的该是得力之人才是,带些可疑之人做什么?再抬头看看窗外的迷蒙夜色,心头忽觉一阵糊涂,临行时父亲叮嘱自己好生看顾苏伯伯的遗子,切莫多生是非,如今自己却做下这等事来,这岂不是分明的谋逆吗?
谢秋重之子谢慎坐在一旁陪着,他不善同外人交际,适才与谢百同寒暄过几句,便再也无话。谢百同心中有事,也无意多言。两人只是对面枯坐。
谢百同正胡思乱想之时,忽有一名北军兵士进来通报道:「将军,直城门外来了一名信使,自称从军前送来一封大将军的亲笔信,想要进城。」
谢慎在一旁道:「叫他把信射上城来便是,此时早已宵禁了,城门怎能随便开启。」
那兵士道:「禀谢大人,属下也是这样说,他却不肯,说这信只能交到谢将军手中。只将信封射上了城来,请将军过目。」一边从怀中取出那信封来。
谢百同接过信封,看那两行字迹,刚劲秀挺,笔笔藏锋,是极熟悉的字体,点了点头道:「这字确是家父手书。」
谢慎便对那卫士吩咐道:「放他进来吧。」
谢百同却道:「且慢!」手指轻轻扣着那信封,沉吟道:「这信封上别无印记,只是一封家书。若果真是家父帐下之人,知道京中已宵禁,送的又不是紧急军报,怎会如此不知规矩的定要进城?」
谢慎心中一凛,道:「既然如此,那人一定要见到将军才肯交出信来,必是想对将军不利,难道是……我带人去看看便是,想来无碍。」
谢百同道:「不妨,若他真有甚鬼蜮招数,不见了我,他必不肯使出来。」
谢慎正色道:「不可!父亲将北军交到将军手中,将军手握重兵,调度八方,怎能以身犯险,又焉知他们不是使了调虎离山之计?」
谢百同心中不然,但见谢慎态度极是坚决,便依允了他。谢慎带了一队卫兵自去了,看看天色,正是戌时一刻多些,时辰说早是决不早了,说晚也并不太晚。
谢慎带了人登上城楼,借着火把光亮,果然见城下阴影中等着一人一骑,都是寻常的军中装束。那信使见了火光人影,仰头叫道:「是谢将军吗?」声音清朗,却带了些劳累嘶哑之音。
城上兵士答道:「是北军中尉谢大人,你将书信射上来吧。」
那信使道:「不成。我临来之时,大将军数次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谢小将军手上。别说是北军中尉谢大人,就是太尉谢大人也是不成。这不过是一封家信,别人看了也没用处。」
谢慎听他言语中多有破绽出入,暗中将手一摆。身边的卫兵会意,悄悄弯弓搭箭,猛地一箭向城下射去。那信使猝不及防,一箭正中胸口,一声不出的摔下马去,扭曲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谢慎道:「去搜他身上,找出那书信来。」身边卫兵应了一声,便有四人举着火把下了城楼,将城门开了一道小缝出去。
一名士兵拿火把照了照那信使惨白的脸,笑道:「这模样俊得,黄花大姑娘似的,真是可惜了。」四人细细搜了他身上,却连半点纸屑也没找到。仰头回报道:「大人,这人身上并无什么书信。」
那城门校尉却道:「大人,末将亲眼见他将那信藏入怀中。」
谢慎心中本是并未将那书信看得如何重要,只道搜到后拿给谢百同看过就罢了,如今忽然不见,只觉其中定有玄虚。他知道城门洞中点着许多松明火把,吩咐道:「将他拖到城门中细细搜寻!」口中说着,自己也下了城楼。
那四人将城门开了,又将那死尸拖到门洞中。谢慎在近前看着手下又将那信使的尸身搜了一遍,却仍未找到谢宣的书信,心中愈觉可疑,下令道:「细细的搜,就是头发丝也别放过!」
一名兵士下手搜那死尸的胸口处,忽地身子一抖,颤声叫道:「他……这人……」话未说完,那「死尸」忽然一跃而起,谢慎尚未回过神来,便觉一柄冷霜流漾的短剑架在了颈中。
谢慎愣愣的抬头,便见那「死尸」惨白了脸,睁着一双清冷明亮的眼眸看着自己,竟淡淡勾唇对自己一笑。谢慎一阵胆寒,只觉这面容有些眼熟,却再也想不起到底是谁。那「死尸」低笑道:「各位将兵刃都放下吧。」城门外不知何时悄悄掩进了许多劲装结束的卫士,将弃了兵刃的北军兵士一一制住。
谢慎见了满眼的雪亮刀光,又觉身前这「死尸」呼吸温热,忽地清醒过来,死死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你是苏清雪!」
那「死尸」微笑道:「不过是一面之缘,谢大人好记性。」懒懒抬手整了整衣带,那些卫士忽然一齐举刀将被制的兵士杀死了,竟是一声不闻。又有两名卫士从不远处回来,将手中拖着的尸身抛下,向苏清雪抱拳一礼便站在一边。那正是适才偷偷溜开的两名北军兵士。
苏清雪笑吟吟的点了点头,转头笑问:「请问谢大人,谢将军此时人在何处?是中尉署,还是在金马门外候着?」
谢慎心思急转,想到今夜北军的巡防与往日大异,倒不如让他们去送死,当下冷道:「中尉署。」
苏清雪微笑道:「多谢指路。」手中短剑轻描淡写的一沉,转身便走,一面沉声道:「韩肖,你带着陛下手令入金马门,率领南军出城接应陛下。被谢秋重裁掉的南军兵士仍在宫城中驻扎,派人带他们封了北军驻地的门户。路上若遇了巡夜兵士,一概杀了。」韩肖应了一声,各各掩入夜色之中。
只留了直城门中满地的尸身。
※※※

室内无风,灯影幢幢。谢百同听城上正打着三更的梆子,还未打完,忽然一下子寂落下去。他心里不由得一惊,看一眼铜水漏,略算了算时辰,谢慎已离去三刻了,不知为何还未回来。正疑惑间,忽听得外头细声微作,又似乎有淡淡的血腥之气飘了过来。谢百同心下一凛,右手握住了剑柄,悄悄潜行到门角处,侧耳听着房外动静。
他料定来人当是适才在城外叫门之人,前来此处必是为了对付自己,谢慎此时只怕已遭了那人毒手。如今之计,臣服认输是决不会有好下场,只有擒住为首之人作挟持逃出京城,赶回军中去。到时如何向父亲解释实是老大的难题,但同眼下的景况相比,那总是细微小事。谢百同屏住了呼吸候着,鼻尖微微渗出汗来,握剑的手却仍是干燥沉稳。
过不多时,果然有人走近中尉署正厅来。听那脚步声,却只有一人,谢百同微觉奇怪,便听那人轻轻推开了门,低声道:「白头,你在吗?」竟是苏清雪的声音。
谢百同心中不疑他,只道他偷偷来给自己报信,一时怕他被南轩派来之人误伤了,也不及细想,便低声应道:「我在这里。」从房门后转了出来,随手将房门掩了。
回身看苏清雪腰悬长剑,却穿着一身寻常兵士的衣装,襟边溅血点点;他脸上惨白得毫无血色,谢百同眼睛锐利,却看出那面色有一半是有意涂抹出的。谢百同忽然隐隐觉得不妥,道:「你怎会到这里来?」
苏清雪微微一笑,道:「我来给你送一封信。」将佩剑抽出半尺,从剑鞘中取出一份信笺来。那剑身上冷光滟滟,流动不定,显是锋锐无比,虽只抽出小半,满室中却已盈满了清冷之气。正是苏虹旧日的佩剑「清雪」。
谢百同心中愈觉惊疑,伸手接过了信,还未细看,忽有一名北军校尉带了随从进来,行礼道:「末将见过将军。不知谢大人现在何处,召末将有何吩咐?」
谢百同心下一惊,沉声道:「谢大人何曾召你过来?谁许你擅离职守的?」
那校尉急忙道:「末将冤枉!谢大人派人拿了银印召末将来此,末将怎敢不从命?」一边取出谢慎那青绶三彩、一百二十首的银印来,又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原来随他过来的那人竟不是他的随从。谢百同又惊又怒,知道此人是中了诡计,但即是此时赶回去,只怕也迟了。苏清雪只是微笑着立在一旁闲看。
两人说话之间,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名校尉,都是身后随了一人,说是谢大人派人持了信物召来中尉署的。谢百同适才便就有些怀疑,此时心中杀机陡起,握住了剑柄冷道:「苏清雪,你想要做什么?」
苏清雪却不理他,转头看着几名校尉微笑道:「中垒校尉、屯骑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校尉、胡骑校尉、虎贲校尉——一共八人,应该是齐了吧。」他话音刚落,八名兵士一起举剑,立时将那八名校尉杀死了。
谢百同料不到苏清雪竟如此狠辣,但他见机极快,右手佩剑划了半个圈子将余人逼退,左手疾抽了苏清雪的佩剑。正要将他制住时,忽觉喉头微凉,却是苏清雪持了一柄短剑指住了他。那八人上前卸了谢百同手中之剑,便要将他绑起。苏清雪挥了挥左手,淡淡笑道:「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你们到未央宫覆命去吧。」那八人躬身答应,行礼去了。
苏清雪待他们掩上门离去,便撤了短剑,退开三步,似笑非笑的道:「你的信还没看,怎不看完它。」
谢百同不知他转着什么心思,但此刻手上无剑,境况已不能更坏,便展信看了,是自己父亲要自己早日回营、万勿插手朝中争斗。他默然半晌,只道:「这信怎会落在你手上。」
苏清雪轻描淡写的道:「今夜从甘泉宫过来时,恰巧遇上罢了。」
谢百同点了点头,道:「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苏清雪收了笑意,看着谢百同道:「在上林苑时我赶你回去的意思,你不懂吗?定要搅进这不明不白的是非中来。」
谢百同张了张口,却只道:「我没什么话说,你叫人拿了我就是。」
苏清雪不答,转身推开窗子看看天色,低声道:「你现在立即便走,也还来得及。韩肖不在这里。」
谢百同一时怔住,半晌道:「韩肖不知,外面却有许多人。你私放了我,这事瞒不了一世。日后陛下查问起来,你也不好回话。」
苏清雪淡淡一笑,道:「我为什么要瞒?只不过韩肖若在这里,定要阻拦,我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可若是将他杀了,只怕陛下心里不快。陛下那里,我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你随我过来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谢百同微怔了一下,毫不迟疑的跟过去。
苏清雪带他出了中尉署,毫不遮掩的走上太常街去。此时刚过了寅时不久,城中道上极静,有时遇上一队兵士,他们见了苏清雪,匆匆行礼便即离去,竟将谢百同视作无物。苏清雪道:「这些人是从建章宫来的,没一人识得你。」
两人出了直城门,苏清雪骑来的马匹仍是乖乖的在城外等着,看见苏清雪过来,欢喜的迎上去挨擦腾跃。苏清雪温柔的拍拍它额头,手指轻梳马鬃,转头道:「你骑着它走吧,路上本埋伏了一些人,但该是能认出这匹浮云来。」
谢百同再不多言,跃上马去,忽道:「陛下对你的情分,有几分能靠得住?」
苏清雪微怔一下,随即便笑道:「有情不见得便好好待我,无情也未必容不下我。你快走吧。」
谢百同点头,催马去了。
苏清雪立在城门下看着,忽然叫道:「等等!」
谢百同勒住马,回头道:「什么事?」
苏清雪微瞇了瞇眼,远远的道:「你的剑没了,带上这个吧。」解下腰间的「清雪」,扬手掷了过去。
谢百同接住了,叫道:「多谢!」将剑系在腰间,远远的纵马去了。
此时南轩也在韩肖护卫之下回到宫城,正自焦躁不安地等待消息,忽有一名内侍从正殿过来,禀道:「陛下,韩肖韩大人求见,正在清凉殿前殿候着。」南轩顿住脚步,想了一想,吩咐小九好生照料着苏清雪,自往前面正殿去了。
南轩在正殿座上坐下,韩肖见礼毕了,便向南轩回禀如何诱开城门、如何直入宫门控住北军、如何擒住谢秋重,又将苏清雪计杀八名北军校尉之事转述了一番。这些事情南轩昨夜便早已知道,此时却也禁不住喜欢,着实奖慰了韩肖几句。又笑问:「那谢百同擒住了吗?」
韩肖面现难色,跪下道:「微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南轩皱了皱眉,道:「他怎样逃出去的?」
韩肖磕了一个头,毫不惧怕的道:「微臣不知。」
南轩淡淡舒开眉头,声音却沉了下去,道:「他走脱倒也罢了,你竟不知他是如何逃脱的?」
韩肖道:「是微臣的失职。但微臣细细问过属下之人,当时苏侯爷已带人将他擒住,却将手下之人全遣走了。此后谢百同便不知去向,官道上的守卫之人却曾见陛下的御马浮云过去。」
南轩顿了一顿,似是未料想到此事,随即淡淡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韩肖遵命行礼退下。
韩肖刚刚离了清凉殿,南轩便沉下了脸,仍是坐在原处,狠狠咬着牙思量了一会儿,便气冲冲的起身往延清室去。小九正在门前守着,见南轩过来,忙道:「陛下,雪公子还未睡醒,适才……」说了一半才见南轩满脸怒色,吓得不敢再多言语。
南轩带着怒气道:「待他醒了,派人回禀一声。」说完便去了。
苏清雪说是只睡一会儿,渐渐的日头西斜,却只是睡着,外面候着的菜肴已是重做了六回。南轩在偏殿来来回回的踱步,好不容易等宫人回禀说苏侯爷醒了,便大步迈进延清室去,见苏清雪刚睡醒不久,只着了那素白衬袍,倚在床头啜着双花荷叶露。张口便问道:「谢百同是你放走的?」
苏清雪将手中的茶钟放下,抬头道:「是我。怎么?」
南轩气道:「怎么?我辛苦等到谢百同回京这才动手,你却一抬手便将他放走了!你不是别人,知道区区一个谢秋重我还未看在眼里,忍他到如今是为了什么?你还问怎么?」
苏清雪看他当真动了气,立起身来,柔声道:「他同我谈过一些军前之事,军中一时少不得这人,扣住他只怕军心不稳,于大局不利。如今作个人情放他走了,也没什么不妥。」
南轩怒道:「自然没什么不妥!好人你做了,人情你送了,事事想得周全万分,还有什么不妥的?谢百同在军中实与大将军无异,我自然是半点也不知道,亏你好心提点!」
苏清雪惊得抬起了头来看他,半晌肩头微微一抖,左足向后轻轻退了一步,似是不信南轩竟会说出这话来。停了一停,微颤着低头道:「微臣知罪,请陛下降罪责罚便是。」
南轩话一出口便隐隐觉得不该,听他如此说话,心中愈觉后悔。缓了口气,低道:「清雪……」上前握住他右手。
苏清雪又退了一步,微颤道:「陛下嫌我碍眼,我这便告辞就是。」用力将手抽回来。南轩一时不防,竟是被他挣脱了,苏清雪已回身向外去。
南轩急道:「清雪!」自后面紧紧抱住了他,低声道:「清雪,清雪,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我跟你认错儿。」
苏清雪也不知听见没有,只是不住挣扎,道:「你放开!」
南轩强硬的抱住他不放,蛮横道:「我不准你走!」终是强留了他一夜。晚膳一盏接一盏的送上来,苏清雪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那夜苏清雪睡得极不安稳,半夜时候,忽然惊声抽泣起来。南轩心中抱愧,翻来覆去的一直未睡着,此时急忙将他摇醒了。苏清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来,满脸泪痕的抓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道:「爹,娘,流霜,流霜。」
南轩唤着他名字,不住轻声安慰,心中不觉奇怪,不知他为何会叫「流霜」,那不是苏虹的短剑吗。却隐隐记得他从前也伤心的叫过这名字的。思量间,苏清雪逐渐清醒过来,抬眼见是南轩,一把将他推开了。
第二日朝堂之上,南轩轻描淡写地说了谢秋重包藏异心、弄兵宫闱,现已擒在廷尉府狱;又命韩肖宣读处置谢氏一族的旨意。擒拿谢秋重之事做得干脆利落,又极是隐秘,素来消息灵通之人也只打听得陛下突然回宫,却不知所为何事;猛然间得知权势遮天的谢太尉倒了,满朝文武俱是满脸诚惶诚恐之色的跪着。
南轩自即位以来,冷眼看多了诸臣巴结依附谢氏,大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之势。如今见了这等情状,心中的畅快当真是不可言说。这才真正知道做皇帝之乐。
圣旨读完之后,早有许多心思灵活之人转过心思来,争先恐后的一条条揭举出谢秋重的滔天罪状来,义愤填膺间自少不了大赞陛下英明神武,智珠在握,一举铲除奸党。到得后来,满朝中只听得法螺震天,马屁彻地。南轩不耐烦再听,便摆袖散了朝。
回了清凉殿时,延清室中却早不见了苏清雪的影子,南轩微微皱起了眉来。不待他问话,一旁的宫人忙回禀道:「陛下,苏侯爷起身之后,略用了些点心,便带了大殿下回府去了。」
南轩一怔,道:「带了玦儿?」
那宫人低头道:「是。」
南轩心中不由得迷惑,想了一想,只道:「叫人将玦儿日常的用器送到云阳侯府。」
十日之后,廷尉府初拟了谢氏诸人的处刑,递上奏折来,谢秋重定了磔刑,余人各按罪减等,南轩御笔一挥,改赐谢秋重毒酒一盏,命其自尽。当夜内侍禀告苏侯爷求见,南轩一怔,传令宣见。便见苏清雪一身黑衣,跪在地上大礼叩拜,颤声道:「微臣叩谢陛下。」
南轩急忙将他扶起来,道:「清雪,不必行此大礼。谢秋重他罪孽深重,赐他自尽,已经是法外施恩。」
苏清雪哽咽道:「我替我没出世的妹妹谢陛下。」一面说,抓紧了南轩的袖子,道:「流霜,流霜……我爹离京前便取下了这个名字,她却没有出世,随着我娘一起去了……」
南轩不知苏夫人自缢时候竟然怀有身孕,听他哭得凄凉,心中也自惨恻,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清雪不哭了,我会好好待你。」亲自带了他去沐浴歇息。
次日正是旬日,诸司官员休假一日,南轩也不须早起上朝,早晨时便陪着苏清雪睡在延清室里。外面已是晨光明媚,紫琉璃帐低低垂着,帐中只是暗暗的昏沉。南轩已醒了许多时候,也不起身,温柔地看了苏清雪一会儿,将手探进他的丝袍中轻轻摩娑。想起已有十日没见这美丽的情人。
苏清雪给他闹得睡不稳,略略睁眼朦胧地看着南轩,口齿不清地道:「你做什么,别闹。」
南轩低低笑道:「你说我做什么。」看他神情迷糊可爱,禁不住当真有几分情动,凑过去在他柔软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苏清雪重又合上眼去,含糊道:「你不睡便出去,别吵我。」翻身向里去睡。
南轩又好气又好笑,揉弄他散了满枕的墨发,道:「苏清雪,你就不怕睡死。」苏清雪再不理他。南轩无奈,起身取了衣物穿戴,自往前殿去了。
南轩带了几名日常贴身侍侯的宫人内侍在宫中随意漫步,不觉行到琳池旁。这琳池中植着许多分枝荷花,一茎四叶,中午日照毒烈时,荷叶常常低下去护住根茎,因此得了低光荷的名字。这低光荷花叶都极是馥郁,香彻十余里,南轩此时身在池边,荷香和了水气,更觉沁人心脾。
南轩远远看见池中数枝莲蓬长得极好,便令人折了来尝鲜。那莲蓬尚未熟透,莲心本是苦的,此时只是软软的水嫩微甜。南轩剥了几颗新莲子吃了,只觉满口清甜,心中愈是喜欢,吩咐宫人多剪了几枝莲蓬送回延清室去。
不多时那宫人空了手回来。南轩想苏清雪定还在睡着,也便不多问什么。忽听苏清雪的声音自后面笑吟吟的道:「我四处找不见你,却在这里偷闲。」抢了他手中刚剥开的一粒莲子吃了,笑道:「这莲子还没熟,好是极好的,你倒也忍心。」
南轩笑道:「你怎起来了?我还道你要睡到明日这时候。」
苏清雪道:「被你闹了一阵子,再也睡不着了。」
南轩笑道:「我哪里闹你了,分明是你日日清闲,夜间便睡不实,却来怪我。你要怪我,那也好说,今夜留在清凉殿,明日一定教你睡到日上三竿。」便陪着苏清雪在池边闲步。
将近早膳时分时,南轩便带了苏清雪回去,却见小九匆匆赶到琳池来,道:「陛下,军前来了一人,说是谢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想要见雪公子一面。」
南轩在军中派有眼线,知道无甚紧急军情,道:「有什么事,叫他过几日到云阳侯府去。」
苏清雪却道:「那人是拿了我的剑来的吗?」
小九道:「他身上确是挂了一柄剑,只不认得是不是雪公子的。」
苏清雪淡淡一笑,道:「多半不错。」转向南轩道:「去看看吧。」
南轩微微皱眉,道:「清雪,你又在弄什么?」
苏清雪咬一咬嘴唇,道:「陛下去了便知。只盼陛下莫要责怪我。」南轩一怔,苏清雪已往清凉殿方向去了。
南轩同苏清雪回了清凉殿里,果然见一名军士候在殿外,令小九传了他进殿。那兵士向南轩见礼毕了,便解下腰间的佩剑来奉给苏清雪。南轩在一旁看着,认出那是苏虹留下的清雪剑,这才知道苏清雪放走谢百同时将这剑交他带了去,心中大是不悦。偶然看那兵士的眼中,却似有悲愤之色。
苏清雪接过剑来,抽出一尺许长,果然见剑身上丝丝缕缕的凝着枯血,其中几缕已经年岁颇久,更多的一些却是新血,新旧血痕重重叠叠,教人不由得惊心。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黯淡之色,道:「谢大将军是几时过世的?」
那兵士看着他大声道:「是两日前的夜半时候。」
苏清雪微微点头,道:「你回去上覆司律中郎将谢将军,就说剑已交到我手里了。」
那兵士狠狠行了个礼,退了几步,转身大步出去了。
南轩在一旁听到谢宣已死了,一时惊住了,看着苏清雪低着头将剑带系到腰间,半晌才开口问道:「谢宣……是你有意设计?」
苏清雪手上略略顿了一顿,道:「是。这剑上留着三年前我爹的血,我一直没擦去。那夜我故意将这剑交给谢白头带回去,便是料定了谢叔叔见到这血痕,定会想起旧年种种事情,羞愧自尽。」
南轩一时气得哆嗦,几步跨到他面前,恨不能狠狠一掌掴到他脸上去,却终于压住了怒气,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了谢家的事费了多少心思,为什么定要做这种事?」
苏清雪受不住他如此逼视,默不作声的垂下了眼睛去。南轩想起自己既要除掉谢秋重的势力,又须安抚住谢宣父子,数年来在这上头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如今被苏清雪一搅,却已是全都付诸流水,一时再也控制不住,提高了声音怒道:「你说话!」殿中的宫人内侍从未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的脾气,俱是吓得站立不住,一时跪了满地。
苏清雪忽然抬头盯住了南轩,倔强道:「我没话说。你心里有气,想杀了我,便将我发配到军前去。谢白头此时恨极了我,自有无数法子将我往死里作践,替你出气。」
南轩听他非但不肯低头,这倒也罢了,竟敢一味嘴硬,一时气得呆住了。苏清雪不待他回过神来,转身走了。
南轩气呼呼的转身,恰巧看见桌上犹自摆着几样新做的细巧早膳,一旁还搁着自己特意令人送来的几枝嫩莲蓬,不由愈加恼怒,指着桌上的食点发狠道:「将这些东西扔出去!一样也不许留!」不待宫人动手,抬腿将那桌子踢飞了,一时粥饭盘碟颜色极艳丽斑斓的散碎了满地。
这般过去一月有余,一日夜间,夜色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日间的暑热渐渐消散了。苏清雪哄着南玦吃了晚饭,笑吟吟的抱着他回了书房去,翻开一本字帖来,握住他软软的小手,一笔一笔的教他描红。碧衣立在一旁磨墨,手中细致的转着墨条,却微微叹了口气。
苏清雪专心的看着笔锋运走,口中却问道:「好好的叹什么气?」碧衣担忧道:「公子,陛下那里已有整整一月没半点消息,公子一点也不担心吗?」
苏清雪漫不经心的微微笑道:「待他气过这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碧衣跺了跺脚,道:「公子还不知道么,半月之前,韩大人的妹妹已入宫做了美人。」
苏清雪笑道:「是吗?只不过韩肖那一副尊容便教人不敢恭维,不知他的妹妹长了什么模样儿,可莫要委屈了陛下才好。」
碧衣看他一副万事不理的模样,恨恨的咬了咬牙,赌气不再说话。
苏清雪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碧衣赌气道:「说什么公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为什么还要白费口舌。」
苏清雪笑了一笑,道:「我哪里不当一回事了?只是陛下的脾气,你未必清楚,也不……」话未说完,南玦的小手在他掌中不安分的乱动起来。
苏清雪笑道:「玦儿写累了吗?」
南玦仰起小小的脸看着他,道:「累了,不写了。」
苏清雪松开了手,笑道:「好,好,不写了。」南玦兴致勃勃的自行握住那极精致的湘竹笔管,饱饱的蘸了墨,在青赤绿桃花笺上一通乱涂乱抹。
碧衣在一旁看着,不由一阵的心疼。这纸笔倒不过是寻常的珍贵精致,但那墨有个名目叫做「青烟煤」,实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物,苏清雪素常也极珍惜,如今却被这连字也不会写的小娃娃白白糟蹋了去。
夜色渐浓,苏清雪陪着南玦玩闹一会儿,看他两片眼皮渐渐的粘在一起,便让碧衣带他去睡了。碧衣不久回来,不言不语的在门边立着。苏清雪收拾了南玦涂抹过的纸张,另铺开一张临川小笺来,头也不抬的道:「玦儿睡了吗?」碧衣却不说话。苏清雪微觉奇怪,抬起头来,却见一人立在房门处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竟是一月前被自己气了个半死的南轩!
苏清雪一时怔住,心中说不出是惊是喜,手中的笔不觉落在了桌上,将新铺的雪白纸张污了一片。南轩将那笔拾起来搁到母子六猫玉笔架上,微笑道:「清雪想不到我会过来吧?」上前将他抱住了,想起已是同这别扭的少年赌了整整一月的气,手臂也不自禁微微颤抖,将脸庞埋在他颈侧深深的呼吸。
苏清雪低声道:「我以为你再不会见我了。」
南轩轻笑道:「我怎么舍得?清雪以为我要拿你怎样?」
苏清雪闭了眼任他偎着,轻道:「我还道陛下要顺水推舟的杀了我,再不然,也要把我远远的赶到岭南去,免得看见便心烦。」
南轩柔声道:「清雪眼里,我就这般狠心么。」
苏清雪微微笑道:「你还道你有多么多情多义吗?」
南轩低笑道:「好,我认了,我最不会做的事便是温柔体贴,怜香惜玉。」
苏清雪听他说出这话,心里知道不好,身子刚微微一挣,便觉南轩的手臂牢牢将自己圈住了。
南轩在他耳边诱惑的威胁道:「做什么,你想逃吗?欠了我整整一月的……」
苏清雪侧着头看他,道:「是我欠你吗?是你不理我。」
南轩低低一笑,极温柔的道:「好吧,我认输,是我欠了你的,成吗?我这便加倍还你,这可满意了吧?」将他身子横抱起来。
苏清雪任他抱了,却道:「出去。」南轩嘻嘻笑道:「我这一辈子,再不想离开你了,你让我往哪儿去。」
苏清雪斜了他一眼,道:「我是嫌书房的卧榻硬得很,到卧房去。」
南轩心头突地一跳,微哑的道:「清雪,今儿是你这小东西自己找死,可莫要怪我!」
夜已极深了,城头的梆子声遥遥传过来,南轩躺在枕上侧耳细听,已是三更时分了。苏清雪在一旁低声道:「已经半夜了吧?」
南轩温柔的道:「是,你快睡吧。」看他脂玉似的颈子沾了汗水,在月光里微微闪着雪光,不由凑上去轻吻了几下。又觉他宛转应承间比素常温顺许多,叹了口气,道:「难得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
苏清雪懒懒的道:「我哪里错了。」南轩的手正在他身上极不规矩的游移,听他仍是不肯松口,在他腰上狠狠捏了一把。苏清雪「啊哟」了一声,声音里带了许多酸痛的意思。
南轩替他按揉身上,一边道:「我让谢百同做了大将军。」
苏清雪「嗯」了一声。
南轩又道:「我想了整整一个月,始终不明白你为何定要弄死谢宣不可。」苏清雪笑微微的道:「陛下学识广博,三坟五典无不涉猎,岂不知『不可与言者而与言之,是失言也』?」
南轩瞪了他一眼,道:「你说我是『不可与言者』?你想要同谁说去?」
苏清雪微笑道:「现下是不可说,不可说。总有告诉你的时候,你多等等不成吗?」
南轩低低叹了一声,道:「清雪,你说了吧。若不然,下次你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我说不定当真做出日后后悔的事情来。」
苏清雪微笑道:「那也容易,只要陛下许我灵柩返乡,我便心满意足了。」
南轩当即在他嘴上拧了一把,恨道:「胡说什么。」
苏清雪便不再说,忽道:「我有一件事问你。」
南轩道:「什么事?」
苏清雪笑微微的道:「韩肖那妹妹美不美?」
南轩脸上微现尴尬之色,道:「比韩肖好看些。」
苏清雪道:「就这样而已吗?」
南轩轻描淡写的道:「她不是韩肖的亲妹。听说是三个月之前,从一堆远亲表姊表妹中认做亲妹妹的。」
苏清雪笑道:「那也算得煞费苦心了。」
南轩在他身上拍了一记,喝道:「你睡不睡了?从明日起,你给我乖乖的上朝去。一次不到,我罚你一季的俸禄。」
苏清雪道:「你若将我的俸禄罚没了,我便日日去抢你的饭吃。」
南轩不语,堵住了他口唇缠绵亲吻。待这个惩罚的甜蜜的亲吻结束时,两人都不再说话,相拥着睡了。
第二日天未亮时,南轩昨日安排下的马车悄悄的到云阳侯府来迎接陛下,南轩替睡梦中的苏清雪穿了衣服,将他抱上了马车去。苏清雪闭了眼躺在南轩怀里,居然一路未醒。南轩又气又笑的轻轻抚弄他面颊,也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
待回了宫时,离上朝的时辰已不远了,南轩由几名宫人侍侯着穿戴了朝服冕冠,又令人替苏清雪换衣。几名宫人忙忙取了昨日新制的朝服给苏清雪换上,又给他束了头发。苏清雪被众宫人摆布得醒过一次,只睁着迷蒙的睡眼望了南轩一会儿,重又斜在榻上睡去。
此时已入了初秋,朝服换作了纯白之色,只在袖口襟边用纯黑锦线绣了勾连云纹。苏清雪所戴的朝冠是按着公卿大夫的规格所制,垂五旒,串黑玉珠。穿戴起来,一身上下除了玄素别无二色。他此时躺在榻上,漆墨一般的柔润珠串散在白玉样的脸上,相映生辉,如轻云半遮明月,流烟微掩紫玉,说不出的和谐美丽。清凉殿的一众宫人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却也禁不住暗暗赞叹,有几个年稚些的竟在心中偷偷恋慕。
南轩本拟今日早朝时正式封苏清雪做云阳侯,看他如此的安然睡态,一时竟不忍叫他起身,又想到苏清雪年纪不足二十,几日来朝野对他的议论也颇多不利,一番思量之下,决定暂将此事搁置起来,待他成年后再作打算也不迟。便吩咐宫人好生照料苏清雪歇息,自往承明殿去了。
巳正时分,南轩散朝出来,本要回清凉殿陪伴苏清雪,想了一想,转去了不远的石渠阁。问了阁外的侍从,苏清雪果然在阁里。南轩摆手止住一众宫人内侍,悄悄步入阁中。
苏清雪正跪坐在案前闲看书卷,他此时已除了朝冠,只挽着素常用的簪子,却仍穿着雪白的朝服。这颜色美丽的朝服穿在他身上,不觉庄重肃穆,只有一股天然的风流态度。阁内极静,苏清雪听见脚步声,知道再不会有别人,抬起头微微一笑。
南轩在他身边坐了,笑道:「清雪,《仪礼》在哪里,找来给我看。」
苏清雪起身去将《仪礼》寻了来给他,问道:「你找这个做什么?」
南轩将书页掀到第一篇的《士冠礼》,边道:「再有三个月你便满二十岁了,我要给你行加冠礼,自然要学学这仪式是怎样主持的。」一路细细读来,发觉这加冠礼实是非同一般的繁琐,宾主位置、袍服巾帽、起坐礼仪、言语祝词都是定下的,一步也错不得。
苏清雪道:「加冠礼你从前行过的,全都忘了吗?」
南轩抬头笑道:「那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只记得那天热闹得很也无味得很,我只如一段木头一般随人摆布,别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苏清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南轩喃喃念了一遍加冠祝词,又问道:「小九说你那里也未修缮过,四处都是残破不堪,家庙也是一样吗?」
苏清雪点头道:「只收拾出来卧房和书房两处地方,家庙到时再修整也来得及。」又淡淡笑道:「我无父母兄弟,倒是省了不少琐碎礼节。」
南轩皱眉在他头上轻轻打个爆栗,道:「说的什么话。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将府邸修缮一番?总不是因为缺钱用。」
苏清雪低头道:「我不愿想从前的事。」
南轩一怔,伸臂抱住了他,柔声道:「是我笨了。你不忍心住原来的地方,我叫人另给你起一座宅子,将现在的云阳侯府改作寺庙好吗?」又笑道:「以后你也该入朝学做些事情,我可不愿养了你白吃饭。」
苏清雪将手中书卷合上了,道:「我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些,只是你一定不许。」
南轩笑道:「说出来听听,你怎知我便一定不许?」
苏清雪犹豫一下,道:「我想到军前去。」
南轩想也不想的道:「不成!你不要命了吗?谢百同拆了你的骨头都是轻的!」
苏清雪微笑道:「我本来便说你一定不许。」
南轩端正了颜色,道:「清雪,莫说谢百同心中恨极了你,便是苏将军好好的在世,我也不愿放你去。刀枪无眼祸福难料不提,单是你那不能见血的毛病儿,怎能上阵带兵?苏将军当年便是为了这个不肯带你去军前,今日我也不能放你自寻死路。」
苏清雪带了一半央求道:「我这病比从前已好了许多,多见几次血也就习惯了……」想起那夜谢慎喉中鲜血狂喷了自己满身,眼前不由得又是微微发黑。
南轩忙揽住了他,威胁道:「好了,今后不许再提这事,你就乖乖的待在这长安城里,哪里都别想去。你多说一个字,我便让你明日晚起一个时辰。」苏清雪果然不敢再说,倚在他怀里歇了一会儿,南轩便带了他回清凉殿去。
吃过晚饭不久,苏清雪便要回去,南轩自然舍不得。苏清雪却说怕南玦无人陪伴照料,执意不肯再留。南轩无奈,只得遣了人送他回去。南轩一直不懂苏清雪为何独对南玦如此关怀怜惜,忽然想起,苏清雪那妹妹若是好好的活着,该是同南玦一般的年纪。
苏清雪回了府时,还未进后院,便远远的听见南玦的哭闹声,苏清雪悄悄的走近去,便见小小的南玦坐在自己素日读书闲笔的椅上哭个不住,碧衣蹲在他身前百般哄着,南玦却没一个字听在耳中,只是大哭,连连抽着气,衣上斑斑点点都是泪痕。碧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身见苏清雪正立在房门边,喜道:「公子,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我真不知怎样才好了。」
南玦听见,抬头果然看见苏清雪回来,忙忙收了眼泪,欢喜的跳下地来扑进他怀里去,将小脸藏进苏清雪的衣内。他刚刚大哭了一场,此时鼻涕眼泪蹭了苏清雪满袖。苏清雪微微一笑,将南玦抱了起来,接过碧衣递来的热毛巾替他擦脸,一边柔声道:「好好的为什么哭?」南玦不语,将身子贴住了他来回磨蹭。
苏清雪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又问道:「晚饭吃什么了?」南玦低了头不说话。苏清雪知道他定是闹着不肯吃东西,皱起了眉道:「哭哭闹闹也罢了,怎么能不吃东西?以后再这样,我可要罚你写字了。」碧衣早端了热好的粥菜来。南玦坐在苏清雪身上,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乖乖的给苏清雪喂着吃晚饭。
南玦咽了一匙小米鹿肉粥,忽然道:「苏叔叔会不要我了吗?」
苏清雪温柔道:「玦儿是好孩子,我怎么会不要玦儿了。」
南玦听了这话,才安心的偎着他吃东西。苏清雪看他神色乖巧可怜,知道是被宫中的种种变故吓怕了。柔声问道:「玦儿想你的母妃吗?」南玦委屈的点点头,睫上挂了细小的泪珠。
苏清雪心里微微一颤,抚着他小小的柔软脸庞,又问道:「你父皇待你好吗?」
南玦摇头道:「父皇从来不抱我。」
苏清雪柔声道:「还有其他人对你好吗?」
南玦欢喜的抱住苏清雪的手臂,道:「苏叔叔喜欢我。」
苏清雪微微苦笑一下,道:「再没别人了吗?」
南玦摇了摇头,道:「没有。」
苏清雪取了纸笔,落墨几笔勾出一张小像,柔声问道:「玦儿认识这个人吗?」
南玦好奇的看着画上那英气勃勃的青年,却摇了摇头。
苏清雪微笑道:「这人是你的舅舅。」
南玦道:「舅舅?我没见过他,娘也从来没有说过。」
苏清雪微笑道:「玦儿知道大将军谢宣吗?」
南玦点头道:「知道。舅公常常跟我讲谢大将军的事。」眼中现出向往崇拜的神色。
苏清雪道:「这人姓谢,是你母亲一家的人,叫做谢百同,便是谢大将军的儿子。玦儿记住这个人。」
南玦用力点头,道:「这个人是我的舅舅,名字叫谢百同。」
苏清雪赞道:「玦儿真聪明。」又道:「玦儿记住他的样子,日后你们有相见的一日。」
南玦点了点头,对与这画像中的人相见却并不如何期待。苏清雪将那画像折好了,夹进南玦日常习字的字帖中,柔声道:「玦儿哭得累了吧,早些睡下,明日起来练箭。」将他抱到卧房哄睡了,自己也去歇息。
自从出了谢宣之事以来,朝中出了许多请南轩将苏清雪放逐处死的声音,南轩却一直不理会,仍是时时召苏清雪到宫里来。朝中大臣见苏清雪荣宠不衰,渐渐的无人再去得罪他了。苏清雪在宫里时,却只肯留宿一夜,说要回去照顾南玦。南轩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有时想他想得厉害,便只得偷偷的到云阳侯府寻他。日子一天天过去,秋色渐浓,天气也慢慢的冷了。
一日午后,南轩召了韩肖商议重整南北禁军之事,两人在清凉殿中细细计议了半日,此事已大略有了眉目。南轩心中愉悦,看看天色已晚,便令人传膳到清凉殿来,又赐韩肖一同用膳。
刚刚撤下残筵时,小九忽然进殿禀报,说殿外有人求见。一边呈上一件玉佩来。南轩见了,脸色登时沉了下去。韩肖偷眼看那玉佩,不过是寻常的云纹玉剑首佩饰,心中大是不解。他不知苏清雪几次说要娶亲纳妾,南轩虽知道苏清雪不过是玩笑,却不由得留了心,偷偷派了两名郎卫日夜在云阳侯府外窥伺,令他们若见云阳侯出入烟花之地或与女子有甚来往,即刻禀告,便是赐了这玉剑首作信物。
南轩此时见了这玉剑首,只道苏清雪与外面女子有了不清不白之事,心中又妒又恼。此时国事已议毕,便命韩肖退下了,当即令小九宣召那两名郎卫进殿,沉声道:「你二人所见何事,细细的说出来,细枝末节也不必省去。」
那两人跪拜见礼,其中一人道:「启禀陛下,微臣所见之事,并非陛下吩咐微臣留心之事。」
南轩只道他二人也要劝谏自己不该亲近男子,心中腻味之极,淡淡道:「那便不必多说,你们退下吧。」
那人重重叩了个头,道:「微臣二人所见,事关我朝百年基业,不敢不禀告陛下!」
南轩微微一怔,口气却仍是漠不关心,道:「你说。」
那人又叩了个头,直起身来道:「陛下容禀。大约一月之前,微臣二人见到一名自军前来的兵士,将一封书信交到府中一名丫鬟手里,随即便走了。微臣心中疑惑,云阳侯府极少有客来访,更未听闻与军中哪位将领有甚来往,因此留了心,微臣仍留在京中暗中探察,高大哥便一路悄悄跟随那人回去,」
南轩留神听着,手下不由将那垫枕抓紧了些,听那郎卫续道:「那兵士竟是谢大将军帐下的亲兵!」
那人又道:「几日前苏侯爷到乐游原游览,微臣远远看见苏侯爷同一个寻常打扮的男子言谈许久。高大哥对那兵士的相貌记得清清楚楚,认出这人便是当日前来送信之人!」
南轩略略沉吟,淡然道:「你们回禀此事,确是忠心可嘉;但你二人私自探察云阳侯的亲友来往,这却是越权。朕不能赏你们,可也不必罚。今后若再有此等事情,你们仍来禀报便是,朕必定重重有赏。」那两名郎卫急忙答应着,行礼退下了。
南轩在清凉殿里缓缓的来回踱步,他不信苏清雪对自己存了别样心思,但谢百同本该恨极了苏清雪,两人却几次三番的互通声气,于情于理都是不合。南轩想要立即去寻苏清雪问清缘由,但此时天色极晚,也只得罢了。
第二日朝中偏有许多杂事,退朝的时辰便比寻常迟许多,南轩另在清凉殿里见了几位大臣,又看了许多本章,待得脱出身来时,已是向晚时候了。南轩不愿再等明日,带了几人悄悄的往云阳侯府去。问了府中小鬟,却说公子尚未回府。南轩顿时想起那两名郎卫所说的苏清雪私会信使之事,心中不由有些怀疑,又急忙打消了,自去看望南玦。
南玦此时正在书房写字,见南轩来了,欢喜的要他抱。南轩抱着他在桌前坐下,笑道:「我看看,玦儿今日学了多少字。」看那桌上纸张,却尽是稚儿乱涂的小人小马之类,还有一些南轩怎么也看不懂的怪物。纸张底下端端正正的摆了一本字帖。
南轩轻轻敲他额角,道:「玦儿怎不用心的学功课?便是苏叔叔不罚你,我也不答应。」南玦不说话,依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耍赖。南轩抱住了这极少亲近的儿子,口中虽责怪他不肯用功,脸上却不由得带笑,心里只觉温暖平适,他在帝王家活了二十多年,这才初次知道什么叫做天伦之乐。
南轩在南玦颊上吻了一下,道:「玦儿知道苏叔叔去哪里了吗?」南玦摇头,又拿笔蘸了墨乱涂乱画。南轩原本就不承望南玦会知道苏清雪的去处,一时无聊,便顺手拿起南玦不肯摹写的那字帖随意翻了几页。那字帖中忽然落下一张纸来,南轩拾起来看,竟是一张谢百同的小像,是极熟悉的苏清雪的手笔!
南轩心中立时沉了下去,咬牙盯了那画像一会儿,柔声道:「玦儿,这个人是谁?」
南玦道:「苏叔叔说,这个人是舅舅。」
南轩又问道:「清雪还说了他什么?」
南玦想了想,道:「苏叔叔说,他是大将军的孩子,也是很厉害的将军,还说我有一天会见到他。」他拉了拉南轩的袖子,仰着脸问道:「爹爹,我见他做什么?他很厉害吗?」
南轩低头看着这酷肖自己的小脸,心中悚然一惊。他原以为此事至多是苏清雪心中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小时的玩伴谢百同,如今看来,自己却是彻底想错了。仔细想来,苏清雪逼死谢宣、收留南玦、暗中同谢百同来往,这许多事情串在一起来看,便似是一项极大的阴谋!
南玦见他不理自己,脸色却愈来愈阴沉,不由得害怕,叫道:「爹爹,爹!」晃了晃他胳膊。
南轩回过神来,俯身柔声道:「玦儿,爹爹要回宫去了。今日爹爹和玦儿说的话,玦儿一句也不要说给别人知道,便是你苏叔叔也不能说。好吗?」
南玦点头,道:「好!」他不知南轩的用意,只是觉得极有趣。
南轩道:「乖孩子。」将南玦放在椅上,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此时冷冰冰的,南玦不由得缩了一缩。
南轩回宫不久,苏清雪便回了云阳侯府来。他听玉梳说南轩已走了,心中微觉奇怪,南轩来寻自己时,若自己不在,他次次都是等着自己回来,这次怎会等不到自己便走了。恰好看见碧衣正抱了南玦到卧房去,便将她叫住了,问南玦道:「你父皇同你说了些什么?」
南玦趴在碧衣肩上,大声道:「没有!」苏清雪不知南轩父子串通了欺瞒自己,只道朝中暂有急务,也不甚在意,嘱咐南玦乖乖睡下。南玦在碧衣怀里得意的偷笑。碧衣奇道:「你笑什么?」南玦缩了缩脑袋,仍是道:「没有!」
苏清雪回了书房去,从一卷书中抽出一月之前谢百同给他的信来。这信他拿出来过许多次,边角都已微微卷起。抽出信纸来,却只是两张点墨不着的白纸。苏清雪心知自己诱了谢宣自尽,谢百同必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却一直想不明白他寄给自己两张白纸是何用意。若说是威胁,谢百同却不是这等无聊之人。他将那纸翻来覆去的展玩几次,仍是不得要领,便又随手装了回去。
天色渐晚,苏清雪洗漱毕了,自回卧房歇息,解衣时见衣角沾了些尘土,便轻轻伸指去掸。他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记起前几日在乐游原游玩时,曾有一人拦住了自己夹缠不清的问路,自己费了半日口舌才将那人打发走了。当时自己见那人面貌虽寻常,但皮肤黧黑,体格健壮,象是军旅出身的人,尚自奇怪他头脑怎会如此不清不楚。如今想来,前日问路之人,连同这封无字之信,难不成竟都是谢百同的设计?
苏清雪想到此节,心中已全明白了。谢百同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