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外头的阳光才重新洒落下来。
古余松只觉得方才在里面沾染的阴森森、潮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就被晒化了,他拧着眉头冷笑:“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小姐,我并非是替……替二小姐说话,而是那小子实在贪婪。他自己抢不到粥吃,倒怪别人给的少?”
江妞妞偏头看他:“我不曾问过你,你是江府的家生子吗?还是外头买来的?”
古余松一愣,随即答道:“是外头买来的。”
“当时怎么想要为奴仆了?”
古余松愣了愣,良久,才微微垂眼,慢慢说道:“母亲死了,兄嫂容不下我,为了讨口饭吃。”
“如此,你还觉得那小鬼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吗?”
古余松的脸上绷得紧紧的。
他是为了讨饭吃,才卖身为奴。但如今不仅吃上了饭,还锦衣玉食。
若是没有当初的贪婪和不甘,决计不会有今日的衣食无忧。
“小的知错。”古余松垂下眼,艰难地吐出一句。
都是为了讨饭吃,他自己讨到饭了,便嫌弃人家的心计。这跟端碗吃饭,搁碗骂娘有什么不同?
让他难堪的是,居然被一个小他好几岁的丫头片子给教训了。
虽然这个丫头片子不一般,但他还是觉得脸上难堪。
过了一会儿,古余松忍不住问:“大小姐,您怎么想到来这里找人?”
找穷苦人家的孩子办事,还懂得押酬金,这手法老道得很。
便是他这个年纪,也没有这样的剔透心思。
“你猜?”江妞妞回过头,给了他一个鬼脸。
古余松愕然。
叫他猜?!
猜个鬼啊!!
等江妞妞走出去老远,他才回过神来,又气又恼,抿着唇拔腿跟上去。
江妞妞昨天还没逛够,今天出了门,又不想回去了。一路绕着徐州城,逛啊逛,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
她一脸兴味盎然,跟在她旁边的古余松,渐渐忍不了了:“大小姐,脚酸不酸?不妨找间茶肆歇歇脚?”
昨天逛街的时候,她还时不时停下来吃点东西、喝点茶,好歹能歇歇脚。今日是怎么了,要逛到天黑吗?
江妞妞偏头看他,“哎呀”一声,有点可惜地道:“可是我没有带散碎银子。”
古余松有点懵。看着她眨啊眨的大眼睛,简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老爷不是给你支了一百两银子吗?”
“喝茶而已,不值得破开。”江妞妞眨眨眼。
古余松的脸上抽了抽,再也没忍住,一甩袖子往路边的茶肆走去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的请大小姐喝茶。”
江妞妞顿时眯起眼睛,笑着追上去:“谢谢古大管事。”
听着身后雀跃的脚步,古余松的嘴角抽了抽。
见过抠的,只没见过这么抠的。
空手套白狼,骗了一百多两银子,她居然连壶茶都舍不得喝!
点了一壶茶,歇了歇脚,江妞妞又来了精神,走出茶肆便又逛起来。
古余松后悔不跌。
然而已经晚了。江妞妞精神奕奕,背着手在街上转悠,把昨日没吃到的小吃食,捡着热腾腾的、香喷喷的,吃了个遍。什么豆花,油饼,炒栗子,吃的停不下来。
最忍无可忍的是,还是他付账!
不然怎么办?
她往人家摊子上一站,就不走了,仰着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惹得摊主不停地劝:“哎呀,这位小哥,就请你妹妹吃一份吧,又没多少钱。看你们身上穿戴的,也不像是吃不起的样子。小姑娘都馋成这样了……”
她穿着他在红石村给他买的细棉布衣裳,在徐州城里几乎人人都穿得起的,也没人想到她是徐州首富的大小姐,竟当她是他妹妹。
他还能说什么?咬着牙,黑着脸掏钱。
倒叫江妞妞吃了个痛快。
一直到日头偏西,江妞妞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心满意足。
古余松一脸木然:“大小姐,吃饱喝足了吗?该回府了。”
江妞妞看了看天色,点点头:“是该回去睡觉了。”
吃饱就睡,她是猪吗?
古余松的脸皮抽了抽,到底松了口气,悄悄捶了捶酸疼的腿。
“哎,这一百两银子你替我收着。”快走到府门口时,江妞妞忽然把一张银票递给他。
古余松一愣:“大小姐这是?”
“以后我再吃什么,就从这里出。几时吃完了,我再给你。”
古余松抿了抿唇,没有接:“这点小钱,小的出得起。”
“真的?”江妞妞作势收回来,“明天我要去醉江楼、黄庭宴、美食香,你……”
她话没说完,古余松便一把将银票抢了回来。
开玩笑,醉江楼、黄庭宴可是大酒楼,一盘菜的价格都是几两银子,他可请不起。
江妞妞嘻嘻一笑,拍了拍手,打前面走了。
一回府,江妞妞便找江云海请罪去了。
“爹爹,我去晚了,那几件衣裳已经被人买走啦,没有赎回来。”江妞妞看着江云海,小心翼翼地道。
江云海顿时脸色不大好看。
但他又能说什么?已经被人买走了,他总不至于为这个打骂江妞妞一顿。
在江妞妞和许家的婚事敲定前,他得哄着这个闺女。
于是,他佯作怒道:“知道错了吧?以后还敢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江妞妞低下头,乖巧地道。
见她十分配合,江云海也没话说,又啰嗦了几句,便放她走了:“去给你二妹妹赔罪!”
“是,爹爹。”江妞妞便退下了,转去找江妍儿。
江妍儿没有想到衣裳首饰竟然没赎回来,不禁有点生气。
“大姐姐!”江妍儿拧着细长的眉,一脸气恼:“你怎么,怎么……”
“实在对不住,我哪儿想到当铺里的东西,居然卖得这么快呀!”江妞妞不好意思地道,“我是真的没想到,你别生气啦,好不好?”
江妍儿听了更加生气了:“大姐姐当的是死当?”
若是活当,当铺根本就不会卖出去,而是等着主家来赎。只有死当,他们才会任意处置。
“死当给的钱多嘛。”江妞妞一边觑着她的神情,一边做着小心翼翼的神态,“足足多给两成呢。”
江妍儿直是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江妞妞,嘴唇抿得紧紧的,甚至有些发抖。
怎么有这样愚钝又贪财的人?
居然还是她的姐妹!她们的血液里,居然有一半的血液是一样的!
江妍儿简直不敢置信!
“二妹妹这样在意的话,明儿我再去当铺问问,究竟卖给什么人了,我去讨回来。”江妞妞拍着胸脯道。
“不必了!”江妍儿从牙缝里挤出来,“既然已经给大姐姐了,就是大姐姐的东西,大姐姐怎样处置都是大姐姐的事。”
她心里恼啊!这个野丫头,居然敢当她送给她的东西!
她赐给小丫鬟们的手帕、戒指什么的,都被小丫鬟们供起来了,日日爱惜不已。这个野丫头,居然敢当掉!
还要找回来?找回来做什么?难道她还穿不成?
“二妹妹真是心胸宽广,既然二妹妹不生气了,我也就松了一口气啦!”江妞妞闻言,顿时长出一口气,笑得眯起眼睛。
江妍儿见着她这般模样,心里更堵了。但她还记得卫姨娘嘱咐她的,不能跟这个丫头撕破脸。
但是不教训教训她,江妍儿心里又咽不下。
“亏得是我。若是三妹妹……大姐姐这般,可要惹恼她了。”江妍儿不着痕迹地道,“她是夫人生的,从小便是被老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的,这阵子去舅家玩了,不在府里,倒也是幸事。等她回来,大姐姐务必让着她一点。”
“夫人生得又怎样?我娘也是夫人。说起来,如今这个夫人,不过是填房,要叫我母亲一声姐姐的。”江妞妞撇了撇嘴,露出几分不屑来。
江妍儿听了,心底暗笑。她就知道,这个蠢丫头把江云海的“疼爱”当真了。居然敢跟江珠儿杠起来,她死定了。眼神朝旁边一瞥,让小丫鬟把这句话传出去。
“大姐姐可莫要说这样的话,被人知道了,可是不好。”江妍儿心里得意,口里却假惺惺地规劝。
江妞妞撇了撇嘴:“我又没在外面说,只在你跟前才说的,怎么会传出去?”说着,视线在周围一扫,“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定是二妹妹这里有夫人的眼线,还得揪出来才好。”
江妍儿顿时一噎,连忙冲走到门口的小丫鬟使眼色,叫她千万别出去说。
再看江妞妞没事儿人一样的,走到桌边喝茶去了,直是气得眼冒金星。
“从前只当大姐姐在乡下长大,必然不懂得宅门里的事情。竟没料到,大姐姐天生聪慧,见识不输于我们这些宅门里长大的。”掐着手心,从牙缝里挤出来道。
江妞妞笑嘻嘻地看过来:“我母亲是江府的元配夫人,我父亲是江府的男主人。我便是再傻,也不能傻成那样。”
这话说得江妍儿心中一凛,忍不住暗暗打量起她来。
倘若是别人说出这话来,她至少能听出两个意思:一则,她在向她表明身份,她是元配所生的嫡女;二则,她不傻,不要把她当傻子一般玩弄。
但说这话的人是江妞妞,在江妍儿心中又愚钝又蠢笨的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便叫她不愿往这方面想了。
第29章 二小姐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