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对不起，当时我不知道伯父伯母会自尽……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她淡淡的：“如果他们不自裁，这一次也是死路一条，没什么分别，对吧。”
朱皇帝不杀他们，宁王也会杀他们。
他无言可答，半晌，才低声道：“小宝，那本账本在我手里。”
她心里一震。
朱厚照每天都在找这个东西，从王守仁到王琼，以及宁王的各种谋士……但是，无论锦衣卫如何神出鬼没，也敌不过奸似鬼的王大人。账本依旧在他手里。
这时，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把账本点燃。厚厚的账本不那么容易燃烧，他很费了一点劲，一阵浓烟呛来，夏小宝几乎咳嗽一声。
火焰熊熊，夏小宝如释重负。
一阵风来，一片早衰的树叶掉在她的肩头。他看见了，习惯性地想去替她拂掉。但是，手伸出去，却悄然在半空里停下。直到她走过去，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她那句话——你过得好么？
夏小宝重新变成了夏皇后，过得好么？
可惜，他再也没法打听了。
这一日，朱厚照召集江彬等人单独审了宁王一回，得到了许多重要的消息。但是，这些消息也令他毛骨悚然，他早早回到临时行宫，想找夏小宝讨论一下。
他前脚回去，夏小宝后脚进门。
朱厚照急忙屏退左右：“小宝，你到哪里去了？我今天有很多重大的发现，简直不得了……”
她仔细地看着他紧张的脸色，一会儿才淡淡地问：“有什么不得了的？”
“宁王今天交代了很多东西。吓，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贪赃枉法的家伙……你能不能想象？杨廷和真的收了他的银子，还有钱宁这厮，先后收了他5万两银子，难怪一直帮他说话……我已经令人捉拿钱宁，到时和宁王一起处决……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是，当初的江美人也是奸细，是宁王的人，为的就是来害我……我才知道，原来当初豹房里有几个女人先后怀孕了，但是都被江美人害死了……原来，我身边全是这些该死的小人……”
多年来，他一直背负着“不孕不育”的恶名。却原来是被人整蛊了。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跳起来，“宁王这厮虽然交代了很多猛料，但是我感觉他一定还有一些关键的没说……我一定要他全部说出来……对这些家伙，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秋后算账的日子终于到了。
“对了，小宝，宁王居然说，他还有一件天大的秘密。说只有这一件秘密没有交代，他说，他一定要见你一面才肯说……哈，这厮疯了，我没答应他……”
夏小宝悄悄闭了闭眼睛。那时，她就坐在靠窗的左边一把椅子上。四周很安静，外面旌旗招展，到处是巡逻的侍卫。
也许是她这种态度，朱厚照反而有点不安，“小宝……宁王胡说八道，我不会相信他，你当然不用去见他，以后，他再提到你，我就马上处死他……”
“你知道宁王为何想见我？”
朱厚照一怔，心里忽然有点害怕，竟然不敢回答，好一会儿才急切摇头：“不用，小宝，你别去见他，你又不认识他……他是胡说八道，走投无路了，疯了……”
“他没疯！我认识他！”
朱厚照的面色更是难看，竟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就像一个人，到了一个选择的路口。
分岔的路口，一条是光明，一条却是死亡。
“小宝……我也累了，我们先去休息……”
她盯着他的眼睛。
看到他眼里的那种闪烁和不安。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明明急切想知道，却偏偏又刻意地掩饰。
也真难为他了。忍得了今日，明日呢？此后，这事就会刻在他的心底，终有一天，爆发出来。
他实在不是一个能够宽容忍耐的主儿，因为缺少这个耐心。
但是，今天他真的不想听。
他还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声音很温存：“小宝，你脸色真不好，还是先去休息吧，你想吃什么？”
她靠在椅子上，声音很轻松，语调缓缓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当年，我逃出皇宫，走投无路，辗转流落，被宁王营救。宁王给了我很多银子，所以，我后来才能去塞外纵横，组建自己的军队，当时，我最大的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杀你报仇……”
朱厚照后退一步，心里非常慌乱。很想叫她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那些，他纵然不知道，其实，也猜测过。可是，他说不出阻止的话语，嘴唇很干涩。
“这是一场交易，宁王救了我，我就要替他效命。宁王府的所有红衣大炮，都是我辗转从葡萄牙人手里给他买回来的。你知道在塞外我为何不杀你？就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重新回到皇宫。宁王要我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让你绝后，彻底无法生育；第二件，则是让你收养他的儿子为世子……只要这两件事情做成了，我和他的交易就结束了……”
她缓缓地站起来，看着面色惨白的朱厚照：“这两件事，其实，你都是清楚的。那些进贡的小熏灯，天天都在你寝宫里，它们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是一种慢性毒药，会慢慢地导致男人彻底绝育……还有……”
“够了，你不要说了……”
他忽然捂住耳朵，额头上的青筋跳起来。
自己已经一再要求她不要说了，她为何偏偏不听？
“小宝，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还是淡淡的：“你去审讯宁王，为的不就是得到这个结果？我自己告诉你，不好么？朱厚照，游戏结束了，你我之间，真实情况就是如此。”
游戏结束了！
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许多蛛丝马迹，到此终于串联起来。一切其实都很简单，只是一个关于报复的故事。当年走投无路的女人，机缘巧合，获得力量。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代价，便是要他的命。
风吹到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死死盯着她。
不敢置信。
他并不是不知道她恨自己——并不是不知道二人之间的感情其实是多么脆弱，甚至经不起一丝风雨。
可是，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温情呢？她握着自己的手时候的柔软呢？
这些难道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
夏小宝却不看他。
只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了。
朱厚照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去。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
此去天涯，还能如何？
一旦捅破了事情的真相，难道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呆在这里，等着被他治罪？再一次打入冷宫？
他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要去找王守仁？”
她不屑回答。这和王守仁没有丝毫的关系。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如他，你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把我打垮了，好再回去跟着他，对吧？”
“！”
一阵可怕的沉默。
他却那么急切，那么期待——反驳啊，夏小宝，你反驳啊。无论虚情假意，你反驳一声，至少，你说一句，你不是因为他，绝不是要去找他！这样也不行么？
夏小宝没有反驳。她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手更加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拗断，呼吸也急促：“小宝，你说，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从没喜欢过我？”
喜欢？
这也太可笑了。
能到那个地步吗？
“小宝，你快说……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她沉吟了许久，摇了摇头。
就是这轻微的摇头，几乎击碎了朱厚照的最后一点希望。
忽然失去了力气。
握住她的手腕也逐渐地松开。
浑身就就像要虚脱一般。
从宁王谋反到审讯结果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大臣，太监，侍卫，甚至到皇后……全部都是被人家收买的敌人。一个个，全是处心积虑，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彻彻底底的一个孤家寡人。
他惨笑一声，“你们骗我……都在欺瞒我……小宝，你也和他们一样欺瞒我……可是，你为何要装作对我很好的样子？”
“哦，我有对你好吗？”
那真是一场天大的讽刺。
原来，假装都没装过？
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她淡淡的：“朱厚照，你明明也知道，我之所以逃出冷宫，当年就是为了立志杀掉你！”
他大吼：“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她楞了一下。
“我何必亲手杀你？”
他忽然失去了控制，“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你不必亲手……你只是里应外合，等着别人杀我，对吧？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好皇后……夏皇后……自古以来，我从未听过，有皇后联合外人杀掉皇帝的，哈哈哈……我的父皇母后，可真是好眼光，看给我选了个什么样的好皇后，哈哈哈……”
他哈哈大笑，眼神疯狂，几乎笑出眼泪来了。
夏小宝竟然有点恐惧——毕竟，曾经在这个男人手里吃过太多的苦头。旧恨新仇，他岂会放过自己？
她再也不愿意体会那种被老鼠包围的感觉了。逃生的本能驱使着她，这已经不是当年了，这里是南京，不是北京。要逃出去，并不是那么难如登天的。
她的速度很快，转身就走。
骨子里的凶残的因子几乎在这一瞬间彻底活了：“夏小宝！你给我站住！”
她的背影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