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桂花的香味早已散去。
王守仁的家里,大门紧闭,宅院冷清。
连续几个月,他飞速升迁,县令大老爷还没做,立即升迁知府,知府的凳子也没坐热,立即升到了赣南巡抚。
在任职前夕,兵部尚书王琼接见了他。这一切的提拔,都是王琼一手导演的,所以,他对王守仁非常亲切,非常友好,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意味深长:“赣南是个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赣南难道是个富庶之地?
听着怎么不像?
王守仁听罢,告辞出来,当然不想辜负上司的美意,径直回去拜别父亲,就要走马上任了。
王华已经更老了。
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已经要退休了。见儿子终于出任巡抚,总算没有辜负自己多年的期盼,也很开心。
他设宴为儿子送行,父子俩都很低调,也没有任何外人出席,就二人对酌。
酒过三巡,王华才拿出一张年庚八字:“你这次去就任,正好把亲事办了。”
真是一个晴天霹雳。
王守仁一惊,下意识地反问:“不是早就退了婚事么?”
“没有。亲家情深意浓,小姐也很忠贞,说就算你被发配,人家也不嫌弃,一心苦苦等着你,空耗了青春岁月,所以,你也得对人家负责。”
王守仁放下酒杯,非常坚定:“父亲,其他事情我都可以依你,就这事不成。”
王华微怒:“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家小姐等了你这么久,你再辜负人家,岂不是没良心?”
“我不可能因为一个陌生女人主动等了我一年,我就得对她的终身负责。父亲,你也知道,我们是坚决退婚了,并没拖延着,是她自己不肯。”
“你说什么鬼话?人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至于名节,根本就是骗人的。”
王华辩驳不是儿子的对手,气咻咻地站起来:“你整天修炼什么顿悟,心学,就是这些玩意儿?我告诉你,你这个婚姻,必须缔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王守仁哭笑不得。
自己坚决退婚,并且送去了很多礼物赔罪,对方却坚决不肯。如此拖延几年,反而自己就是忘恩负义了?
这天下,没这种道理吧?
他也很坚决:“父亲,这件事,恕难从命。”
王华眼神犀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痴心妄想……那个女人,她是夏皇后!是皇后!”
王守仁面色惨白,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
王华压低了声音:“我怕你不安,所以没有告诉你。当年你走之后不久,皇上派人送来一幅画,说是昭告天下,皇后尽孝完毕回宫,再登皇后宝座,要表彰她母仪天下的孝行——原来,夏皇后的名字就叫做夏小宝……你看……”
他早有准备,起身,将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道圣旨,还有一幅画像。
正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夏皇后的图像。
王守仁脑子里顿时一团嗡嗡作响,朱厚照,原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
本来,在贵州时,他已经死心了。
可是,在边境又和夏小宝重逢,死去的心,立即死灰复燃。
他甚至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那一次的相逢,就是一个约定。
她并未放弃。
她既然没放弃,自己岂能放弃?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旁边的包袱。里面,是一只火铳。
王华也看见了,问道:“这是什么?”
“火铳。”
“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送的。”
王华当然没想到是夏皇后本人送的,也不以为意,只想,儿子有一支护身的武器也不错,就没有再多问。
王华长叹一声:“儿子,你此番能够被重新启用,也是皇家恩典,不计前嫌,按理说,你那是死罪……可是,陛下还是启用你,你就不要再滋生什么其他念头了……”
当然不是和刘瑾的作对,而是和夏皇后的私情,罪加一等,足以诛灭三族了。
朱厚照当然没有那么大方,只是,他一来不敢确定二人是否有私情;二来,又怕得罪夏小宝;三来,他认为这番警告已经足够了,再是狗胆包天的人,看了圣旨之后,也不敢继续打皇后的主意。他是个大而化之之人,久而久之,把这事忘了,也就不放在心上,哪里有心思再去单独跟一个王守仁作对?
可是,王华自从收到这圣旨后,却寝食难安,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再出了什么意外,所以,儿子一回来,他立即准备得非常充分,就连聘礼都彻底做好了,只需要遣送仆人陪同,把这些聘礼送到南昌,直接让儿子和那位小姐完婚即可。
王守仁没有做声,许久才站起来,也没看圣旨,也没看聘礼,淡淡道:“这门婚事,恕我难以从命,父亲保重,我要去上任了。”
说罢,竟然趁着夜晚,连夜上路了。
王华素知儿子脾气,也不多话,第二日,便派了家丁,将大批聘礼护送,也往南昌出发了。
这一次,儿子这个婚,是非结不可。
王守仁只带几名随从,轻车简骑,很快到了赣南。
在边境处,但见行人稀少,纵然是大白天的晌午,偶尔来去之人,也行色匆匆。
他叫住一个壮汉,奇怪地问:“你等如何来去匆匆,面有惊惧之色?”
壮汉看他们便装,是外地人,立即道:“你们是外地人吧?如果没有要紧之事,赶紧离开此地。”
“为何?”
“这里土匪横行,大白天也会出来抢劫。你们小心啊。”
壮汉仓促应答几句,赶紧走了。
王守仁和几名随从面面相觑,这才记起自己赴任之前,上司王琼那一脸的奸笑——赣南根本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相反,这里的土特产只有一种——土匪。
很快,王守仁一路打听,就更加清楚了——赣南一带,到处都是土匪,大大小小的,几乎有几百股势力。
一地几百股土匪,你可以想想,哪里还有清静之地?
就像在印证他的猜测似的,刚穿过一片树林,就听得一阵马蹄声。
随从王沈大惊,急忙道:“大人,快,怕不是土匪来了?”
果真是土匪来了。
一行约莫二三十人。
可是,王守仁自己只带着三个人。
虽然这三个家丁都还略有身手,但绝非传说中那种以一敌十的绝顶高手,王守仁当机立决,不和土匪较量,撤呼。
土匪偏偏穷追猛打。
为首的以为看到了大肥羊,大叫大嚷着冲过来,一个个货真价实地拿着大砍刀,大菜刀……
正在这时,侧面又冲出一股土匪,虽然只有三五人,可是,两相包围,王守仁几个人被困在中间,根本别想逃跑。
三名家丁,已经和土匪短兵相接,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陷入了险境。
王守仁一看这架势,非要人命不可。
他急中生智,忽然拿出火铳,瞄准。
“砰”的一声,为首的土匪应声倒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人就挂了。
其他人一看这玩意,我的妈呀,太厉害了,火药味四散飞溅,立马转身做鸟兽散了。
众人惊魂未定,虽然有火铳也不敢停留,趁土匪的暂时退却,立即就跑。
所以,王大人还没到自己的任所,已经头大如斗。
去了,更是头比斗大。
赣南巡抚的任所当然比贵州龙场好多了。可是,巡抚大人很快发现,能够给他支配的,无非区区几十老弱病残的老兵。就凭借这些人,要肃清赣南的土匪?那是痴人说梦。
王沈等人愁眉苦脸,晚饭都吃不下。
但王守仁却吃得很香,吃饱了,倒头就睡。
反正,土匪再厉害,也不会有事没事,马上就来进攻巡抚衙门。
这一路上,也有一个人在飞速靠近。
正是夏小宝。
众人并未披星戴月,相反,一路上都在慢行,就如欣赏什么风景一般。
到后来,陆定之忍不住了,趁晚饭后,夏小宝还在客栈的雅间品茶,就过去了,非常恭敬的行了一礼,才低声问:“娘娘,我们此行要在哪里才能找到那个游方郎中?”
夏小宝淡淡的:“她居所不定,总之,就在赣南几省,运气好,说不定明天就碰上了。”
陆定之懵了。
人家根本就没一个固定的目标,就是走走停停?
瞎眼猫去等死耗子?
“娘娘,赣南一带土匪横行,非常嚣张,我们轻易不可前去啊。”
“哦?土匪如何个横行法?”
“您有所不知。赣南的土匪已经闹了十几年了,朝廷先后派了十几个将军,大员等到这里剿匪,可是,那些人如不是铩羽而归,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得到善终。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到江西做官。刘瑾当权时,要整治谁,就把谁派去江西。好些官员为了逃命,官也不做了,悄悄地半路上就跑了……”
这么厉害?
“那现在的江西巡抚是谁?”
“现在是孙遂。这个人才去不久,还没听说有什么事情,但是,他也根本没动,剿匪的事情,提也没提,估计,这也是他暂时保住性命的原因。”
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不但有了个江西巡抚,而且,又有了个赣南巡抚,这是王琼,特意给王守仁安插的一个——“绝好”的职务。
就连夏小宝也不知道。
此行去南昌,她本是另有目的。
陆定之讲了一大串,见她不为所动,再一次直言劝谏:“娘娘,您千金之躯,出来之时,太后再三叮嘱,决不可有任何闪失。如果再往前,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臣下怎么担当得起?”
第六十三章 江西剿匪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