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愣了半晌,陈韬突然摘下眼镜,俯身把脸埋进了手掌。
龙威就那么看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很久不见了,以至于再次见面时都觉得有些陌生。沉默了良久,陈韬闷闷地说道:“送我回去吧。”
龙威伸出粗砺的大手,上面满是老茧,还有伤疤,他伸出手摸了摸陈韬的头发,陈韬的头发很软,不像他的主人,有时尖锐而刻薄。龙威的手掌心上大概有一些细小的伤口,它们挂住了陈韬的三两根细发,这让陈韬感到一点轻微的刺痛。
但陈韬没有躲开,这一点点的刺痛让他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对他的无奈的,甚至有那么些伤怀的宠爱。
二十七岁的他已经不再年轻,而这个男人也已是而立之年。
两个阅尽半生沧桑的老男人,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里,身形高大的男人半跪在沙发前,轻轻地摸了摸另一个单薄挺拔,把脸埋进手掌的男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用尽毕生的温柔,那画面竟有些凄美,有些动人。
最后,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两个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丝毫没有越矩。
“还回来吗?”龙威问道。
陈韬仿佛笑了一下:“还回来做什么。”
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龙威点了点头:“照顾好自己。”
人们在离别时总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苍白而无力。不是不想说,只是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到头来只剩一句不像嘱托的嘱托,倒平白惹人伤怀。
沉默,还是沉默,陈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那么坐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他只知道那几个小时里,他快要把自己逼疯。期待他说些什么,又怕他说些什么,最后竟觉得,时光就这样静止,坐在这里直到永恒,也许也不错。
“我送你回去。”很久之后,龙威仿佛从梦中醒来,干脆地站起身来说道。
陈韬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也站起身,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一大早被人绑到这里,只为了在这里坐上半天 ?陈韬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打开门,陈韬伸手拦住了龙威,笑得很明媚,很灿烂,很虚伪 ,轻快的说道:“留步吧,我自己走。”
说完不等龙威反驳,大步走出了对方的视野。
龙威不知道陈韬转过身去会是什么表情。他会哭吗?龙威突然这么想到。伸出的手臂做着拥抱的雏形,定在半空中,直到酸痛方才落下,怅然若失。
有些遗憾,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的人,说是爱了小半辈子,可到头来,连个拥抱都剩不下。
……
要变天了。
临行前,秦思白带着陈骁去看了看他师父,却在墓地碰到了同样来给孟兰成扫墓的韩午。
相见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嘘,秦思白见韩午看到他并没太过惊讶,心下生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拉了韩午的手问道:“您有什么打算?”
韩午慈爱地看着秦思白,笑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打算了,都听你的,你信上说的对,我也管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了,散了财去,给大家打点打点,各自上路,我准备带着小石头去乡下过。”
秦思白一听,狐疑道我什么时候给家里写信了?就是想写,也寄不出去啊。听韩午说散财打点之类,赶紧说道:“您把积蓄散尽又拿什么过活?我这里还有一些,您先拿着。”说着就去掏钱袋。
韩午按下秦思白,说道:“傻孩子,你寄回来的钱已经够多的了,”说着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陈骁,脸色变得阴郁,“自己身边总要多少留一些,也算留个后路。”
寄钱?秦思白瞥了陈骁一眼,陈骁挑眉一笑,秦思白顿时心下了然,这信和钱果然都是陈骁搞的鬼。
“您放心,我都知道。”秦思白说道。他自然明白,韩午是对陈骁一千一万个不放心,没什么好解释的,让老人家安心而已。
韩午这才勉强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陈骁,挺直了脊背,一脸肃穆地说道:“陈少爷,若来日情短,还请放思白一条生路,老朽感激不尽。”说着,冲陈骁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骁脸色晦暗不明 秦思白见状赶忙把韩午扶起来,责备道:“叔,您这是做什么?”
韩午叹了口气,断袖之宜,如何能长久?
陈骁脸色沉了又沉,突然伸手拉过秦思白,对韩午说道:“您放心,天地为鉴,我陈骁要是伤他秦思白一分一毫,定教我挫骨扬灰,不得善终!”山一样的男人,说出话来掷地有声。
闻言韩午的神色缓和了些,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也是誓言,回去的路上还是找了机会偷偷对秦思白嘱咐,将来若是生活的不好,就早点回家也好,秦思白一一应下。
最后到底不放心,两个人还是亲自帮韩午和小石头把事务打理好,送到乡下,陪了两天才回到家。陈骁又私底下找他哥,把韩午现下住址递过去,让拜托龙威照顾等等不提。
……
这下便实在没什么可挂心的了,启程的日子也如期而至。
码头上,陈鸿儒,陈韬一家三口,陈骁一家两口,不,是一家三口,岂能忘了裹在襁褓里的小奶娃?加上两位陈家干了多年的老佣人,拿着不算多的行李,站在一边,等着陈夫人跟于妈告别。
陈夫人忍着泪,紧紧拉着于妈的手,拖着鼻音埋怨:“你又是这样,当年来上海便说什么都不同我走,如今又是这样!”
于妈温婉地笑笑,伸手理了理陈夫人的鬓发,说道:“小满还在这里,我怎能走?再说我要是走了,那么大的宅子,谁来给你看着。”
老姐妹俩握着手絮叨许久,直到船要开了,陈夫人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船。
于妈站在码头上,奋力倾着身子,直到轮船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方才愣愣地转过身,慢慢走回家去。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陈夫人趴在丈夫肩上呜咽着,一生只有这一位挚友,这一离别,再不知相见何年。
蒋月茹抱着女儿,靠在陈韬的怀里,温温柔柔的小女人模样,陈韬揽着妻子柔弱的肩,即便不是爱情,他们也是亲人,是他誓要竭尽所能去保护的人,所谓爱情,他可以不要。
至于陈骁和秦思白,他们之间,哪还需要再多说什么,未来也许还有许许多多的未知在等着他们,他们会有无数次分别再相见,直到牵着彼此的手老去,而他们的之后一生,将是另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王子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不管是男人爱女人,女人爱女人,还是男人爱男人,这所有种类的爱情,都是平等的,圣洁的,美好的,不容亵渎的,没有哪一种高尚,哪一种低贱,不必谁来假装高贵,也不要谁来祈求宽容。那句话说得真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有的只是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仅此而已。
最后的最后,嗯,那是许多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很温暖的午后,一个面容姣好 ,兼具西方人和东方人的特点的小姑娘,轻巧地闯进房间,屋里有两位老先生,靠在床头的老人鬓角斑白,一身长衫,坐在床边的老人高大的身躯有稍许佝偻,正拿着水杯和药片,低声哄骗着另一位吃药。
“外公!”小姑娘抱着本书跑进来,趴在床边甜甜地喊着,靠在床头的秦老先生连忙把举着水杯的陈老先生忽视,慈爱地看着孙女儿说道:“曼妮来了。”
“嗯!”曼妮亲昵地依偎在秦老先生的旁边,在带来的包装精美的书上比划着嬉笑着嘀嘀咕咕,“我刚看了张爱玲的书,《红玫瑰与白玫瑰》,说红玫瑰是心口的朱砂痣……外公外公,陈外公是您的红玫瑰还是白玫瑰啊?”
秦老先生笑眯眯地听着孙女儿说完,瞥了一旁沉着脸的爱人,说道:“他?怎么好拿玫瑰来比。”
“去去,出去玩儿去,他要歇着了!”陈老先生不耐烦地把孙女儿赶出去,坐回床边 ,一脸认真的问道:“思白,你倒说说,我是你的朱砂痣,还是白月光?”
即便上了年纪,还是可辨出年轻时俊郎的面容,此时陈老先生一脸虔诚地看着对方,秦老先生笑出声来,间或咳嗽两声,平稳了气喘才甩手笑骂道:“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正经,你说你是朱砂痣,还是白月光?”
陈老先生也不由动容,笑着帮爱人递过水杯,看着他吃了药,方才缓缓靠在他旁边,两只手握到一起,一如当年。
相互倚靠着,时光如同回到少年初见时,他一身华服,婉转轻吟 ,唱的是别人的风花雪月,他飞扬跋扈,肆意妄为,爱的是一个光明磊落。他与他,不消多,只一眼,就赔了一生。
“陈骁啊,我困了。”
“睡吧。”
“嗯。”
窗外,晚霞满天。
全 劇 終
第八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