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开的时候,叶小曼全身酥软,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柔声说:“你这家伙,整天跟大傻在一起,什么不好学,把他的流氓作风都学到了。”路引鼻息中闻到的尽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只觉心魄俱醉,哪里还顾得上分辩。
这时,大傻和齐敏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间跑出来,大傻大喝一声:“来人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要干坏事啦。”叶小曼把脸深藏在路引怀里,羞得不敢抬头。路引亲了亲她的发际,柔声说:“别怕,看我去收拾他们。”说完假装生气地瞪着大傻。
大傻哈哈笑了一声,“恭喜恭喜,终于破城了。”
叶小曼仰头望着路引,发际的末端,露出雪白的肌肤,她的双眼皮划出一道完美无瑕的弧线,眼中流露出天真的疑问,问道:“什么破城?”路引笑而不答,放开她,喊了一声:“赵大傻,看你往哪里跑!”一个老鹰展翅,向大傻扑了过去。
大傻转身逃开了,一边跑一边说:“喂喂喂,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本帅成全了你们还不好?!”两个人一兜一转就出了树林,朝后边的山坡上跑去了。
齐敏走到叶小曼的身边,笑说:“我们家的小曼城池失守了。”
叶小曼娇嗔道:“敏敏,你们越来越坏了,居然偷看人家。”
“哈,我们不是故意的,这叫无心之过。喏,前面有个亭子,那边的桃花是鹅黄色的,好看得不得了,我们是回来叫你们去看来着。”说完拉着叶小曼往大傻和路引追打的方向缓步走去。路引刚才那一吻余温尚在,叶小曼的心间如同被吹皱了的湖面,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让她腿脚发软,步子都迈不开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他们离开桃园的时候,夕阳返照,青坡沃野,茂盛的桃林里落花如雪,美得不可言喻。那个春光乍泻的周日,东西湖桃园里那场盛大的桃花,如同苏州千禧之夜那场纷飞的大雪,一片一片地洒落在他们的身上,洒落在他们永志不忘的青春记忆里。
酒吧里的音乐依然低缓抒情,路引遥想当年桃树下的春光旖旎,心里默念着陆游的那首《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他想起风华正茂的陆游和娇美如花的唐婉情深爱浓,因陆母反对二人的结合,致使二人不得不无奈分手,后来唐婉抑郁而终,从此与陆游阴阳相隔,陆游每忆及旧事,想起当年与唐婉一起看桃花的光景,伤心断肠,终生难辞其咎;想起哥哥和后来做了他嫂子的那个女人因为当年年轻气盛,两个人都桀骜不驯,不肯妥协,以致一个负气出走,一个狠心他嫁,空度花期,终不能结成鸳侣,他的嫂子在思念伤怀中郁积成疾,香消玉殒,哥哥此后每天都在痛心和后悔中度过;而他和叶小曼命途多舛、天各一方,此生此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不禁悲从中来。
酒吧里,路引任由生命中的那些哀伤把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或许,哀伤本身就是一张治愈痛楚的药方。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潇的身影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雨衣里的拥抱,似乎使他的痛楚减轻了一点。可是,他对这个药方的效力一点把握都没有,非常害怕那些刹那间的激情像烟花一样稍纵即逝。他把杯中的杜松子酒一口饮尽,又想起了哥哥的那坛醉生梦死。要是世间上真的有醉生梦死,喝了之后能让人忘记以前的事情,也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几杯黄汤下肚,恍惚之中,路引仿佛看见自己穿越了那片低矮稀疏的灌木丛,走过那条长长的驼道,走到黄沙飞舞的大漠深处,来到哥哥的客栈。
路引盘腿坐在那张乌黑缺损的木桌前,与哥哥相对而坐。哥哥头也不抬地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朋友来看我。今年,我在门外等了他两天两夜,看着天空在不断地变化。我发现,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片天空。现在看来,他再也不会来了。说完抬头朝路引望了一眼,说,这位朋友,看你风尘满面,一定是远道而来。你千里迢迢地来找我,一定是有麻烦吧。我的职业就是专门替人解决麻烦。
路引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帮帮我。哥哥说,看来,你是想来要醉生梦死的,不是来请我帮你杀人的。路引落寞地说,你怎么看得出来?哥哥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尘烟弥漫、西风回荡的戈壁,缓缓说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气场,这个气场会把你的心思暴露。而我,是一个善于观察和感应的人。你来到我的客栈十米远之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没有杀气,只有悔恨。现在你坐在我的面前,你的眼里布满了忧伤和哀愁,你的心里一定有镂骨铭心的记忆、有太多忘不掉的过去。所以,你是来找我要醉生梦死的。我说得对吗?
路引点了点头。哥哥说,你知道喝酒和喝水的分别吗?路引茫然地望着哥哥。
哥哥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像你一样,深爱着一个女人。哥哥的声音在这刻忽然变得低沉。每年立春之后,很快就到了惊蛰,我家乡白陀山的桃花就会开得很灿烂,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后来做了我嫂子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自信,虽然喜欢她,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一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那时的我踌躇满志,一心想出去打天下,以为自己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会等着我。可是有一天当我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她要嫁给我的大哥。在她结婚的那天晚上,我要带她走,她不肯跟我走。她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有的人就是这样,非要到失去了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自己的最爱。其实她应该明白,我是喜欢她的,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现在我才知道,有些话,对我来说也许不重要,可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却再重要不过了。
路引望了望哥哥那张在落日映照下清秀俊朗的面庞,说,后来,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呢?
哥哥为路引斟了一碗清水,也将自己的碗添满,喝了一口,望着屋檐底下那个滴溜溜转个不停的鸟笼,惆怅地说,以前看见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我是孤星入命的人,从小父母早死,只好跟大哥相依为命。从小我就懂得保护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再也没有回去。现在想想,其实那边也不错。可是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回头。我的命书里说过,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想不到是真的。命中注定,我们都是命途坎坷的人。
路引颤声说,那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的?
哥哥望了他一眼,缓缓地说,当你不能再拥有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说完起身回了厢房,剩下路引一个人在凄清的大厅里彷徨无依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现在,连哥哥都说帮不了路引,他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忘记叶小曼重新开始吗?可要是他能忘记叶小曼的话,六年前就已忘了,这六年来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来找哥哥。他不是不愿意等,而是害怕这像无期徒刑一样没有尽头的等待,到了最后,不过是徒劳的空等,一切都只是一场空。
路引还沉浸在刚才亦真亦幻的梦境中,忽然间透过落地玻璃,看见对面马路上有一个穿着烟灰色披风的女子修长高挑的背影,他疯狂地喊了一声“小曼!”由于隔着玻璃窗,离得远了,那女子自然没有听见,还是径直朝前走去。路引账都没付,推开酒吧的大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那个身影追去。他冲进疾驰的车流里,像一百一十米栏选手跨越栏杠一样跨过马路的隔离带,身后留下一辆捷达和一辆尼桑的司机“你丫的,活得不耐烦了!”“操,你他妈找死啊!”的滔滔不绝的骂娘声。
当他来到马路对面的时候,那个背影早就消失在街角尽处,芳踪已逝。他不死心,跑到街角,只见空空荡荡的胡同两边布满了颓败的落叶,像个尸骸遍野、荒凉无边的坟场。他靠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下怅然若失,虚弱得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萧瑟的秋风在肆无忌惮地刮个不停,吹得他的风衣猎猎作响。
036 徒劳的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