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引在火车桥的桥口把车子停了下来,关闭了引擎之后,车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对萧潇说:“到上面走走吧。”
“你伤好了吗,爬坡不要紧吧?”
“不走得太快,就没事。再说,明天要回去上班了,活动一下也好。”
桥墩之上是铁轨从市区通往郊区的一段引路,在一个数米高的山坡上面。二人走上了山坡。月亮悄然爬上了云端,躲在暗红的厚云中,如同一朵在一片新绿的叶子中探出头来的月桂。高岗上的铁轨自东向西延伸,绵亘百里,悠然与邈远深邃的时间对接。蜿蜒的铁轨,每一节轨道上仿佛都有无穷无尽的哀思和回忆,像条永无止尽的大河,把人的思绪牵扯得很远,一下子让人想起那些飘零在风中的往事。
铁轨两旁的山坡上长着茂盛的青草,青草在朦胧夜气的笼罩下,如同舞动着无数的浅草妖姬。如果每一株小草都有生命的话,这里就是一个在天堂也不会寂寞的聚会之地。这忽儿,月亮已经全部钻进云堆里,光线漫射下来,高岗上的铁轨和两岸的草丛都虚幻得像萧潇迷离的眼神。路引觉得这眼神熟悉之极,是哥哥的灵魂附体,是叶小曼临别前转眸的那一眼牵肠挂肚和依依不舍。
“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路引扭头望着萧潇。
“这里我以前来过。我觉得,这个地方总是能让人想起许多事情,有的是发生过的,有的是即将要发生的。你看,这条铁轨,它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路引微微一笑,看了看眼前这条长得望不到边际的铁轨,觉得它孤单漫长得像这黑夜,是手中那道脱离了掌心的感情线,虽然孤单,却深刻地扎根在大地摊开的掌心中。
“那天要不是你扑过来挡住那棵树,也许,我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我觉得那棵树会要了我的命的,一定是我前世亏待了它。”萧潇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那棵飞来的树苗是刘易对她感情出轨的惩罚,这个惩罚本来是要落在自己头上的,但路引硬是奋不顾身地冲过来代己受过,自己实是欠了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他才好。
“你呀,别胡思乱想。”路引踩在铁轨上,光滑的铁轨像个鲜亮的刺青,在不断的摩擦中愈加圆润。他的背伤由于他要保持平衡、身体左右晃动,一经牵扯,隐隐作痛。在走过一个突起的铁轨时,路引脚一滑,一个踉跄,几欲跌倒。萧潇就站在他身旁,连忙伸手去扶他。路引抓住她的手,站稳了。站稳之后,他随即松开了她的手。
萧潇被路引温暖的手握了一下,心湖里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一漾一漾地从心间向全身蔓延。她对路引说了声“我走不动了”,像个孩子似的一屁股坐在铁轨上,从地上拔出一根青草,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至长草把她整只食指都包裹了起来。路引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侧头对他说:“喂,你替我受伤,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路引心想,她这么说话,要是大傻,肯定会要她以身相许。他想了一想,说:“嗯,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萧潇以手支颐,搜索枯肠。山坡和铁轨被露出笑脸的月亮洒了满满一地的银辉,萧潇在银辉下娇柔得像只兔子。忽然,这只兔子眼睛一亮,满脸放光,说:“好,我就给你讲个铁轨的故事。”
路引掏出一包七星,抽出一支点燃了,吸了一口,把烟夹在指尖,夜风吹来,烟头忽明忽暗。
“从前,在美国,有一对恋人,男的叫杰克,女的叫爱丽丝。有一天呢,他们在铁轨边散步。有一阵风吹来,爱丽丝的帽子被吹掉了,杰克对爱丽丝说,我去捡回来。杰克去捡帽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喏,就像你刚才一样,踩在铁轨上滑了一下,结果脚被卡在铁轨里了。爱丽丝就急忙跑过去,想帮杰克把脚拔出来。”说到这里的时候,路引把手中的烟头弹了出去,一个小火星在黑夜中翻转腾挪,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在山脚下。路引漫不经心地听着,幽幽地望着远在天边的明月。
“可是拔了半天,杰克的脚不但没拔出来,反而越卡越紧。这时,他们听到远方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一辆火车正飞快地向他们开过来。火车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路引转过头来有点不安地望着萧潇,仿佛她正操纵着杰克和爱丽丝的命运。
“火车离他们只有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了。这时,连列车员都发现了杰克和爱丽丝。”
“火车停下来了吗?”路引关切地问。
“这时列车员对爱丽丝大声喊道:‘你快离开他,你快走开,你救不了他!’火车离他们只有十米,五米了。”
路引惊恐地望着萧潇,“她走开了吗?”
此时,萧潇眼中划过一丝清澈见底的悲伤,语调也变得低缓了,“在火车开过的一刹那,只听见一个声音飘在天上‘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完,她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待她抬起头的时候,路引发现她的眼角有忽隐忽现的泪光。他呼吸沉重,“这不是真的,这是一个小说,一个小说而已,是不是?”
萧潇摇了摇头,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直起身来往桥下走去。送萧潇回了报社宿舍,再回到紫荆公寓的时候,已经夜深。这是个无月无星的夜晚。路引放了张CD,哥哥在唱那首《这些年来》。他点了一根烟站在窗前。逐渐弥漫的暮霭,把夜笼罩得越来越深沉,随着哥哥歌声的牵引,他又看见叶小曼正穿过那些明媚透亮的阳光款款地向他走来,带着那芳华绝代的美,令人心荡神驰。
国关系的晚会向来人气鼎盛,规模宏大,精彩纷呈,皆因美女如云之故,科大其他院系的男生无不以接获国关系女生的晚会入场券为荣。晚会已举行了一个多小时,歌咏、诗朗诵、小品等节目已接连粉墨登场,作为压轴戏的舞会马上要开始了。
齐敏望穿秋水,终于看见大傻和右手包得像个木乃伊似的路引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大厅门口。以杨教练为首,围成半个扇形的田径队的七八个人也屏风似的站在他身后。大傻和路引迟到,原来是被教练拉去喝酒去了。检票的同学挡住了老杨他们,只给有票的路引和大傻放行。齐敏见状,快步走过来,想要学生会负责验票的那个男同学通融一下。那人是个死心眼,见他们没有票,即便杨教练是老师,还是不肯让他们进场。这时,老杨高喊了一声:“洪彤,还不拿票过来。”
齐敏回过头来,发现系里以钢琴独奏和女声独唱闻名的才女洪彤手里拿着一叠票从大厅东首兴冲冲地跑过来。洪彤把票递给那个死心眼之后,挽住了杨教练的手臂,说:“你又喝酒了,自己不学好,还带坏学生,你这人,怎么为人师表的?”话中虽有埋怨之意,但这恋爱中的小女人的神色和动作,却把周围的一圈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尤以大傻的表情最为夸张,他瞪着一双憨豆先生般的死鱼眼,正作出流口水的白痴状。老杨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说:“看什么看,死大傻,你的那套还不是祖师爷我教给你的,快叫祖师婆婆。”
大傻闻言,立即收起白痴状,作出古时迂腐文人向人行礼、弯腰鞠躬的姿势,对洪彤说:“祖师婆婆好。”
洪彤抿嘴一笑,说:“大傻乖,免礼平身。”说完偎在老杨身旁笑得花肢乱颤,大家听了,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由于音乐嘈杂,验票的死心眼没有听见,不明所以,接过洪彤的票之后只好愤愤不平地放行了,估计心里正在起草讨伐权贵的战斗檄文。
路引随着人流走到大厅中央,这时,吊顶的大灯突然灭了,霓虹闪烁,舞曲也跟着响了起来。齐敏像变魔术般,在五彩斑斓、变幻不定的光影中不知道从哪里把叶小曼给变了出来,把她一把推到路引面前,然后拉着大傻闪到舞池的另一侧去了。叶小曼低头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头来,对他说:“你以前跳过舞吗?”路引摇了摇头。
叶小曼只好说:“那我来教你吧。”她刚靠近他便发现他身上酒气冲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绿箭,剥开了往他嘴里塞去。路引球赛之后豪兴大增,酒后胆气大壮,当下灵动异常地在她葱根般的手指上咬了一下。叶小曼秀眉一蹙,抬目迎向他时,见他的双眼正虎虎有神地看着自己,她一时语塞,只得对他说:“我们开始跳舞吧。”路引听了,像是得了应允似的,左手顺势搂住了她的纤腰,把受伤的右手递给了她。叶小曼只好握住了他的右手,把左手搭在他肩膀上面,带他跳了起来。
025 千年之约